晚霞的陰影(2 / 3)

“奇怪了!上次‘長虹’跌的時候,叫你堅決不賣,你不聽。後來,你說漲了好多?”

“行了,行了!”賀瑩聽得頭像要炸開,煩亂地喝道。父母都閉上嘴,彼此不看對方,氣鼓鼓地看著她,像兩個剛打完架的小學生,正等著老師仲裁。賀瑩小心斟酌著字眼,輕描淡寫地一人批評幾句,又站在家庭高度,籠統含混地勸上一番。

“多說沒意思。就照早上談的,分開住。經濟上劃清,家務事說斷,該哪個的事,哪個做。”韓春麗打斷賀瑩的話,亮明態度。

“我同意。這樣既有個人空間,也能減少矛盾。”賀克辛立即讚成。

賀瑩無奈,隻有讓他們自己協調。事情很快解決了:韓春麗住臥室,賀克辛住書房;每人每月各出60元,韓春麗負責家庭開支;誰的親戚朋友來,誰出錢接待;家務方麵,衣服各洗各,韓春麗買菜做飯洗碗,賀克辛洗被子和收拾房間。

從父母家出來,直到跨進自己家門,賀瑩心裏總像被什麼堵著,一陣陣地難受。“咋會這樣呢?”她問自己,努力想著答案。

她依稀記得,自己七八歲時,正是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父母都在機關,收入還算過得去。可是,母親要省些錢給外公外婆,父親又放不下老家的父母。於是,他們節約得近於苛刻,每頓就一盤菜,每人一小碗飯,再要,什麼都沒有。盤裏的菜剩得不多時,父母就盡量不夾菜,默默地扒飯,把菜留給她和弟弟。十天半月打牙祭時,他們總是先往她和弟弟碗裏夾肉。然後,他們相互謙讓著,你給我挑肉,我給你留一點,盡量照顧對方。母親身體不好,隻要有一點白糖、雞蛋什麼的,父親不碰,也不準她和弟弟吃,隔三岔五,給母親煮碗荷包蛋。

她記得,浣花中學畢業,自己去廣元一個大山溝插隊——寶成線竹園壩車站下車後,還要走二十多裏山路。一次,父母來看她,約在竹園壩車站等。她正要出門,生產隊長叫住她,要她填表,去縣上參加優秀知青代表大會。她耽誤了一會兒,趕到車站,父母已在出口處等她。空中,雪漫天飄飛。遠遠望去,白茫茫的天地中,父母孤零零地站在柵欄外,緊緊地擁在一起,分不清哪一個是父親,哪一個是母親。他倆腳下,放著兩個大旅行包,裏麵是帶給她的各種生活用品,包括送人的香煙、酒、肥皂、打火石等。寒風像刀子刮過。父親的臉凍得通紅,雙手放在嘴前,不停地哈著熱氣。他卻把呢子大衣脫下,固執地給母親披上。賀瑩的眼睛一紅,淚水悄悄地湧上來。她終於體會到,什麼是“相濡以沫”。後來,她調回城裏,接著又考上大學,父母又為她寄生活費——每月30元,相當於一個工人一月的工資。她大學剛畢業,父母一麵張羅她的婚事,一麵又給弟弟存錢。母親說,男娃娃結婚,用的錢更多。那時,父母猶如一輛自行車的前後輪子,雖然發著不和諧的雜音,還能協調一致地共進共退。

現在,怎麼變成這樣?賀瑩恍恍惚惚地想著。炒菜時,她拿錯瓶子,把醬油當成食油,倒進燒得滾燙的鍋裏。直到燒焦似的鹹臭味直衝鼻孔,她才如夢方醒,急忙關火,洗鍋,重新開始。

她還記得,父母退休後,爭吵的頻率陡然高了許多,全是囉裏囉唆的家庭瑣事。聽到後,她寬容地笑笑,沒有放在心上。現在想來,她與弟弟安家在外,父母一退休,生活的重心頓時傾斜。心思不在單位,當然隻能放在家裏,衝突也就在所難免。一個星期天,她同丈夫、兒子一起回父母家。母親對著穿衣鏡,一麵左顧右盼,一麵輕哼著鄧麗君的歌:“小城多可愛,溫情似花開,悠悠春風映桃李,雨露盡關懷……”歌唱完了,母親還沒打扮完。父親冷冷地譏刺:“這是小姑娘唱的,你湊什麼熱鬧?”母親仿佛受到極大的羞辱,臉一紅,眼睛一斜,正要發火,想到女婿外孫都在,隻得忍住。那天,還是她誆慰著母親,陪她去市場買菜,變著法子逗她高興,母親情緒才好起來。

“分開就分開,試試也好。我是下一輩,父母的是非,不好明斷。”賀瑩無可奈何地在心裏說。她打算盡量擠出時間,多回父母家,相機勸解。

幾天後,王光建出差回來,賀瑩講起父母的矛盾。

“這不奇怪。我們廳有幾個老同誌,平時看起夫妻關係很不錯,一退休,這樣那樣的問題都出來了。有一對老人鬧離婚,還把官司打到法院。”

“咋會這樣呢?老了,相攜走完最後一程,不好嗎?”

王光建想想:“也可能,一退下來,子女又不在身邊,生活中一下失去什麼。缺乏外部壓力的情況下,人的各種性格弱點,都會暴露出來。”

“不管人家怎樣,反正,你要陪我回去,勸他們和好。”賀瑩賭氣地說。

“好,好。”王光建喏喏應道。

今年剛開始雙休。星期六,王強在學校補課,賀瑩趁機拉上丈夫,一起回到父母家。為了不讓父母操勞,她買上菜,自己進廚房做飯。吃飯時候,大家輕鬆地拉著家常。從父母的神態中,她看不出任何不愉快。似乎,分房居住和劃清經濟,對父母的感情沒什麼影響。賀瑩放心了。“隻要不吵鬧,他們想怎樣過,就怎樣過。”她對丈夫說出她的想法。王光建讚同。

沒多久,一場猛烈的風暴,徹底擊碎短暫的平靜。

“離婚!非離不可!”一個晚上,賀瑩正守著兒子做作業,韓春麗突然來到家裏。她將賀瑩拉進臥室,關上門,咬牙切齒地說。

母親一進門,一看見她鐵青的臉色,賀瑩就知道出事了。她寬慰著母親,聽她說著事情經過。

錦都解放那年,韓春麗恰好高中畢業。同街一個鄰居,狂熱地追求她。這人叫葉洪平,讀大二。他每天守在街口,捧著鮮花,等著獻給她。因他父親是紗廠股東,屬資本家,韓春麗父母堅決不準他倆接觸。懷著一顆絕望的心,葉洪平離開錦都,去武漢投奔姐姐。從此,他們再無任何聯係。幾個月後,韓春麗認識南下服務團的賀克辛,很快與他結了婚。

眨眼間,四十多年過去了。誰也沒料到,葉洪平退休後,妻子病故了,他賣掉武漢的住房,獨自回錦都買房養老。他在以前居住的長順街東打聽西打聽,竟然通過韓春麗的工作單位,和她見了麵。

相隔幾十年,老鄰居重逢,彼此感慨太多太多。剛同賀克辛戀愛,韓春麗談過她與葉洪平這段往事。為了避免丈夫生出其他想法,她坦然地對賀克辛講,葉洪平找過自己,為盡地主之誼,準備請他來家裏吃頓便飯。賀克辛沒有反對。

葉洪平非常客氣。他給每個人,包括賀瑩的兒子王強、賀欣的女兒賀婕,都準備了禮物。他送給賀克辛一套精美的宜興紫砂茶具,送給韓春麗一盒東北人參。吃飯時,他與賀克辛小口地抿著酒,禮貌而得體地交談。韓春麗興致很好,殷勤地給葉洪平斟酒夾菜,談著幾十年的變化。

沒想到,送走葉洪平,韓春麗一進屋,賀克辛陰沉著瞼,左一句右一句地冷嘲熱諷起來:一會兒說,韓春麗又抹口紅又畫眉,打扮得像在約會;一會兒又說她的眼神不對,柔情脈脈地看著葉洪平——幾十年了,自己從沒見她這樣看過自己;一會兒,又是送別時間太長,什麼話不能在家裏講,非要出門說?

“你到底哪股筋強起了?有啥話,不妨直說!”韓春麗氣得渾身顫抖,瞪起眼睛,像要把他一口吞下。

“我沒話可說。看來,我似乎有些多餘。人家給我們一家人都送了禮品,我深感榮幸,實在誠惶誠恐。”賀克辛的語調酸酸的。

韓春麗一怒之下,與他大吵一通。她抓起煙缸,向賀克辛砸去。賀克辛也不示弱,一掌將她推到地上。抓扯中,茶幾掀翻了,飲水機也摔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