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塔在傾斜(2 / 3)

“付不付款,你自己拿主意。付了,可能有風險;不付,人家不放心。”應世海的話模棱兩可。

“那就付。”想到每立方米可賺70元,100立方米能賺7000元,曹然咬牙下定決心。

第二天上午,那人來到書店。曹然簽了協議,付了5000元現金。對方從黃帆布書包裏拿出公章和印泥,在協議上重重地蓋下。接著,他從包裏摸出一本皺巴巴的收據,歪歪扭扭地寫下收條。離開時,他保證20天交貨,發貨前電報通知。

賡即,曹然與家具廠簽訂協議,謹慎地將交貨時間訂為30天。

20天過去了,30天也過去了,曹然望眼欲穿,那人卻如泥牛入海,杳無音信。曹然急了,去找應世海。他安慰曹然不要著急,說找謝處長問問。第二天,他滿臉懊喪地來到書店:“謝處長說,那是一個遠房親戚,沒多少往來,不清楚他在哪裏。唉,你也太老實了,咋能輕易付款呢?你查查協議,上麵應該有他的詳細地址。不行,你去邛崍找他。”

猶如當頭一棒打來,曹然陡地懵了。他呆滯地怔著,連應世海告辭也沒反應。

第二天一大早,按照協議上的地址,曹然乘長途汽車直奔邛崍。到了縣城,他轉車去桑園公社,又走了十幾裏山路,找到山窪裏的那個生產隊。聽說他來找木材廠退款,生產隊長恨恨地罵:“算上你,四五撥人了,都在找這個爛仗娃娃還錢。木材廠昨年就垮了,他大半年沒回來過。那天趕場,我聽人說,他跑到西藏去了。”怕曹然不相信,隊長領著他,來到掛著木材廠招牌的破草房前。看到門上鏽蝕的鐵鎖,曹然心裏陣陣發冷,似乎掉進永不見底的冰窖。拖著沉重的步子,他有氣無力地回到桑園街上,找了一個小旅店住下。那天晚上,昏黃的電燈下,他懊喪得徹夜難眠。

他不敢對妻子說這件事。他以殉道者般的堅韌,默默地承受著打擊,更加吃苦耐勞地奔波。漸漸,來書店談生意的人多了。這些人大都一樣:或有一個無資金無工作人員、公章及執照帶在身上的“皮包”公司;或有一些隔了八輩子遠的拐彎抹角的關係。談的生意也包羅萬象:生絲、鋼材、麻袋、抬杠、走私汽車、進口層板……汲取木材事情的教訓,曹然決定一分錢也不動用,隻從中間撮合賺錢。他經常談得筋疲力盡,周旋在上家、下家、上家的上家、下家的下家之間。一夜暴富的夢想,海洛因般刺激著他,經常亢奮得難以入睡。一兩天後,這些致富的幻影,又像五彩的泡沫,消失得無蹤無影,他又去捕捉新的商機……

兩個月後,他不得不心衰力竭地承認,這樣下去,不僅賺不到錢,還會把人逼瘋。同形形色色的人接觸中,他驚異地發現:一些人住著五角錢一天的雞毛店,卻大談特談自己的巨輪正在太平洋上航行,上麵滿滿的全是鋼材;還有人找他談生意的目的,就是要騙他一頓飯、一包煙……

三萬元錢借款,被騙走五千,再扣除開業買書的錢、房租及黃豔的工資等,僅僅剩下一萬八千多元。而書店的收入,一月最多幾十元,交房租都不夠。曹然膽戰心驚,把自己的開支壓縮到極限:中午隻吃二兩麵條;衣服包裏,一左一右,裝著“紅塔山”和“春城”,敬人用“紅塔山”,自己抽“春城”。錢,一分一分地減少,他一天比一天恐懼:就是這樣,也很難支撐一年半載。絕望中,他想到陸凱——人家怎麼成功的?猶豫再三,他決定放下臉麵,虛心求教。

南大街“利賓筵”餐館。曹然找了一個雅座,要了幾盤餐館出名的醃鹵菜。他給陸凱倒上啤酒,謙卑而痛切地說著幾個月的經商經曆,請陸凱指條門路。

陸凱嫌啤酒沒勁,叫了三兩散裝白酒。他小口喝著酒,靜靜地聽著。曹然說得差不多時,他的酒也喝完了。他又要了三兩酒,猛喝一口後,把粗瓷酒碗重重地一放:

“要我說,你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你研究你的‘山海經’好了,20年後,保證成為這個領域的權威。管它‘山經’還是‘海經’,炎帝還是祝融,至少,他們不會騙你的錢。你以為,生意那麼好做?”

曹然難堪得幾乎想哭。陸凱不忍心說下去。他默然片刻,帶著醉意喃喃道:“難啊,真難!就說我吧,出來後怎麼搞,從哪裏著手,我想了幾天幾夜。大家看我騎著大摩托,好像很風光,背後的辛酸呢,有誰清楚?一次,我找到一條門路,一個熟人的親戚在省計委管‘三材’,就是鋼材、木材、水泥。見麵後,我知道他啥都不稀罕,隻喜歡品茶,特別愛喝‘洞庭碧螺春’。我連夜出發,直奔蘇州。我出高價,買了六盒頂級的‘洞庭東山碧螺春’,是新茶,還買了一套宜興紫砂茶具。茶具很精美,上麵刻著兩句詩‘入山無處不飛翠,碧螺春香百裏醉’。我趕回錦都,準備送給他。晚上9點過,我去他家。人家門都不讓我進,說他沒回來。我坐在他樓下花台邊,等啊等,直到晚上12點也不見人。我幹脆一橫心,死等!結果,早上7點多,他下樓上班,看見我。聽說我專程去蘇州買茶,又等了一個通宵,他有些感動,但沒多說什麼。後來,我去找他辦事,可以說是一路綠燈……”

陸凱愴然長歎,又開始喝酒。見曹然失落地想著,他自嘲地問:“你說,像我這樣鑽營,算不算墮落?豈止我,99%的人都在墮落,不過他們麻木了罷了。再說,同我一樣,扔垃圾似的,丟下所有的自尊去迎合奉承,去溜須拍馬,你能做到嗎?”

曹然認真地想想,無奈地搖搖頭。

“我們啊,自以為清高得不得了。但在很多人眼裏,我們也是‘三無’,無錢、無權、無名,一介窮書生而已!”陸凱醉了。他扶著曹然,含混不清地說:“你,還是回社科院吧,別做生意了。如果用得上,我一定幫忙!……”

陸凱這席話,讓曹然清醒了許多,同時,心情也更加灰暗。早已開始動搖的經商的信心,更像沙灘上的高樓,急劇地搖晃著,隨時都將坍塌。但是,他固執地認定,做生意並不都像陸凱那樣,堂弟沒有任何門路,不也賺了錢?他決心做成一筆生意,用成功來證明一切。何況,他沒有退路,隻有硬著頭皮向前闖。

曹培林三天兩頭找他,說是關心他的生意。曹然心裏明白,他在擔心那三萬元錢。見曹然不願多談,他知趣地也不深問。終於,他忍不住了:“這陣做服裝很來錢。幹脆,你把錢還給我,我們在青年路找個攤位,再到石獅進點衣服回來,保證賺錢。”自己好歹也是研究人員,居然淪落到守個攤子賣服裝,曹然沒同意。再說,他也根本退不出錢。

四顧茫然、一籌莫展時,轉機突然出現。一天,曹然在書店無聊地翻著報紙,一個說廣東普通話的青年走進來。他遞上一張介紹信,廣州粵港音像器材公司,說有一批原裝“索尼”錄音帶,問曹然願不願意代銷。

“代銷?”曹然瞬間來了興趣:賣出去,有錢賺;賣不出去,退了就是,又不蝕本?但一轉念,他有些懷疑——街上那麼多公司、商店,為何單單找他?

“你們是社科院辦的,國家單位,我很相信的啦。其他亂七八糟的公司,一點信譽都不講的啦。前兩天,我來了解過啦。”似乎看穿曹然的顧慮,廣州人誠懇地解釋。

黃豔證實,這人的確來過一次,問過公司的主管單位。

曹然同意了。廣州人說先送一百盒錄音帶來,每盒五元四,零售價八元二,賣完付錢;他住在火車北站青龍飯店,有事多聯係,又留下飯店電話號碼。

錄音帶送來後,曹然用有限的英語詞彙,將包裝盒和錄音帶看了又看。不錯,的確是日本原裝,他心裏踏實了。他吩咐黃豔將錄音帶擺上書架。他找來一個大畫框,寫出宣傳海報,醒目地放在書店門口。海報上,曹然這樣寫著:特大喜訊!本公司新到一批日本原裝“索尼”錄音帶,欲購從速,切莫錯失良機。歡迎批發,量大從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