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風聲雨聲1(1 / 3)

卷一 風聲雨聲1

1

一場秋雨過去,兩個師傅又蹲在草坪裏忙碌:拔野草。在他們身旁,放著一個天藍色塑料袋,袋裏裝滿了拔出的植物。這些植物未經馴化,綠得逼眼,不像人工培育的草葉,其色澤恰好適應了人們能承受的亮度;而且,前者的身軀自由伸展,即使被拔,也東張西望,不像後者,從地底下長出來,就柔柔的,軟軟的,身體微微傾斜,似乎總在向人們招呼:來這裏坐吧,我給你舒服。這麼一比較,前者就顯得野性十足,並因其“野”而卑微,而不配得到城裏人的欣賞。

我沒研究過城市史,不知道在城裏培植人工草坪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也不知道首先從哪座城市發端,但自從有了它,在那特定的領地裏,野草就成為被驅趕的對象,這是確定無疑的。同時,從它們被驅趕的那天起,就有人站出來為它們辯護。較早的大概算柏拉圖了,他認為世間萬物,若非造化生成、命運造就,便是人工製作;人工製作最小最次。歐洲文藝複興時期的懷疑論者蒙田,講得比柏拉圖明確:“說實話,我們倒應把那些被我們人為地損壞而變得特別的東西稱為‘野的’。”他認為這些東西“僅僅變得適合我們敗壞了的情趣”。在柏拉圖和蒙田看來,野草身上體現著“最為自然的品質和特點”,因而“最大最美”——可這又能怎樣呢,野草生錯了地方,就隻能遭到嫌棄和毀滅。

2

這麼藍的天,這麼好的太陽,這是整個秋天最光榮的展示!

早上起來,天空就呈現出異乎尋常的色彩,不是單純的湛藍,而是飽滿的,滋潤的,健壯地呼吸著的。大地被它照得透明,鋼筋混凝土也變得蟬翼般輕盈,我推開東方的窗戶,即刻有了飛翔的感覺。

等待是漫長的。我在仲春時節來到這片大平原,沒想到與我一同來到的,是連日的酷暑。炎熱從春天開始,持續了整整一個夏天,沒有雨,沒有風,隻有烙鐵般的日頭和平原上幹裂的泥土。看來,它不創造一個紀錄,是不準備罷休的。果然,當地氣象部門說,今年是成都四十年不遇的幹旱。按尼采的觀點——天才都生活在幹旱的地方,那麼,難道這幹旱是我帶來的嗎?度過了三十年庸庸碌碌的生活,我怎麼沒發現自己是天才呢!這份卑微而虛妄的竊喜還沒成型,漫長的雨季追隨而至。秋雨,綿綿的秋雨,沒完沒了的秋雨,翻開日記,是一連串的“雨”!氣象部門又傳出消息:今年的淫雨,成都十年不遇。半年的日子,就在自然界的兩極中度過。

雨季比旱季更難熬,在浸淫的秋雨中,屋子長黴了,衣服長黴了,連皮膚上和腦子裏都長黴了,人們天天在盼:要是有一個朗朗的秋日該有多好!而這樣的日子,大概永遠也不會到來了。

今天不是就來了嗎,這麼藍的天,這麼好的太陽!花園裏,小草精精神神地抬起頭,渴飲著日光。那些被豢養的寵物,不管主人怎樣嗬斥,紛紛跑了出來,蜷縮在草地上。小鳥在樹梢上叫,大雁在天空中飛,鴿子們站在屋脊,懶洋洋地梳理著潔白的羽毛。

這是一個周末,太陽出來後,好些人都不約而同地扶老攜幼,步出戶外。老老少少的女人們,笑盈盈地把被蓋衣物晾到樓頂曬太陽。大街上,連汽車的喇叭聲也小了。

我和妻來到屋頂,本來各拿了一本書,看了幾分鍾,就放置一旁,默默地讓陽光按摩僵化的血管。陽光讓我們的血熱起來,思想活躍起來,讓我們對未來又充滿美好的設想和堅定的信心。

妻說:唉,真想脫光了曬!——這是她對此時此刻幸福感覺的表達。

看似一些簡單的幸福,來得卻並不容易,也需要我們用心珍惜。

3

再荒謬的想法都不荒謬,隻有事實才會顯得荒謬。那麼我盡可以胡思亂想,比如也像某些人那樣,拉起一個草台班子,評出一個什麼“之最”。我絕不遮遮掩掩,既不搭班子(我一個人單幹),也不是評十年或一個世紀,而是評整個中國史。

那麼,我評出中國曆史上最偉大的人:憂天的那個杞人。

語錄:

“杞國有人,憂天地崩墜,身無所寄,廢寢食者。”(《列子?天瑞》)

這個憂天的人,無名無姓,列子隻以“杞人”稱之,可見是一個小人物。數千年前,一個小人物,望著天空,心想:哎呀,要是天塌下來該怎麼辦啊,我們該到哪裏去住啊!憂慮得吃飯不香,睡覺不寧。這是多麼令人感動的情景。他的思維已經深入到大宇宙中,他知道地球並非宇宙的中心,人類也非萬物的主宰,在偉大的自然麵前,人渺小而卑微。可是,我們後人卻將其演化為成語,譏笑他,說什麼“沒有必要或無根據的擔憂”,由於此,我們肆無忌憚地掠奪自然。

我評出的最無辜的人,是被孟子和梁惠王嘲笑的那個逃跑了五十步的士兵。

語錄:

孟子對曰:“王好戰,請以戰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棄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後止,或五十步而後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則何如?”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孟子?梁惠王上》)

“五十步笑百步”,固然不對,但“走”五十步與“走”百步,不僅是程度的不同,連性質也變了,因此,前者當然有嘲笑後者的理由。在法製社會,孟子和梁惠王論辯的脆弱性顯而易見,比如詐騙,2000元以下判三年徒刑,3萬元判三年至七年徒刑,10萬元稱“數額巨大”,20萬元稱“數額特別巨大”,其量刑標準自然也跟著不同。貪汙也罷,其他一切刑事犯罪也罷,判刑的兩極是生,或者死,怎麼能簡簡單單地說一句“是亦走也”?現在還持這一理念,是法製觀念淡薄的表現。

4

夜雨,是天籟中最讓人動情的一種,它不像金雞歌頌早晨,也不像少男少女歌頌青春——在我的心裏,少男少女的歌喉也屬天籟;夜雨歌頌夜晚,歌頌沉寂下去的生命。其實也說不上歌頌,它隻是以樸實的姿態,在夜幕燈影裏垂掛下來。夜雨是天空吐出的絲,大地是女人的手,把絲織成翠綠的山崗和青青的田原。夜雨最具溫情,它讓遊子想起故鄉,思念親人。夜雨博大的胸懷和寧靜的撫慰,平息人們心中的怒火,消解世代積結的仇怨。夜雨是有愛的,它讓我們想給遠方的朋友打個電話,而且總感到家庭和睦,貼心的幸福像喜悅的飛鳥,又像樸素的蔬菜。夜雨還教我們停下匆匆的腳步,坐在窗下,閱讀,傾聽,思索;夜雨屬於思想者,是產生鄉村哲學家最好的土壤。

當夜雨沙沙響起,我們才發現自己與這麼多美好的事物比鄰而居。首先是大地,我們生活在大地之上,可已脫離了泥土中的勞作,夜雨提醒我們,大地就在腳下,它使人類生生不息。其次是樹木,是花草,是江河,是岩石……這些在大地上生長和流淌的東西,對大地的眷戀比人類赤誠得多,它們既是大地的筋骨和血脈,又是忠實的看守者。沒有人能像它們一樣對夜雨懷著親人般的情感了,是它們讓夜雨發出了聲音。夜雨是琴弦,樹葉和江麵放棄睡眠,不知疲倦地輕揉慢撚,才為人類送來了美妙的樂音。這正如河岸的柳樹,為風賦予了千姿百態的形狀,傳達風的心情,飛揚風的生命;正如崗上的山花,為月光剪裁了婀娜多姿的霓裳,攝下月光的輕舞,映照月華的幽靜。沒有了它們,天宇間就沒有夜雨的歌唱。讀蘇東坡詞“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我總覺得這江聲不僅是波浪的拍擊,還有夜雨,夜雨打在江麵上,為疲憊的詩人銷蝕胸中的塊壘……在這樣的夜晚,我們還聽到大鳥對子女述說的暖語,聽到被稱為獸的野物,在山洞裏細致地整理食物。我們或許相距很遠,但什麼都聽到了,甚至看到了,祖先留在山野間的足跡,使人類與飛禽走獸有了割不斷的親緣。

要是沒有夜雨帶來的寧靜,我們把這一切忘記得多麼可怕呀。

5

在我的出生地,無須考古,隨便走進一戶農家,水缸上就鏨著數百年前的碑文;灶台和豬圈,稍不小心就是漢磚砌成;那裏的一顆石子兒,也可能是古人玩摸過的;摔了一跤的土坎,數百年前甚至數千年前的祖先,也可能在那裏栽過筋鬥;這條明亮的小溪,一定浣洗過遠古美女的雲發;那枝遺棄道旁的黃荊條,定被一個嚴厲的母親用來教育過她不求上進的孩子……

那份感覺很奇異,你生活在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時間長河裏,聽到的雞鳴牛哞,或許是現在的,或許是數千年前的,也可能是未來某個時候的。人在此獲得了永生。

可故鄉的古物終於沒能清靜下去。剛剛邁進21世紀,省考古隊就絡繹不絕地前往,進行大規模發掘。萬餘平方米的主遺址上,用帆布篷遮蓋了起來。從2001年初秋開始,中央電視台數次在午間新聞播報發掘的進展。自此,我對故鄉的感覺就完全消失。我看見了古人驚慌逃遁的背影。古人的靈魂去了,隻留下遺物,從而也抽幹了我們的時間之河,“過去”消失了,未來不得而知,隻餘下一個孤孤單單又鬧鬧嚷嚷的“現在”。孤單的,不僅是活著的我們,還有逝去的祖先,他們本是兒孫滿堂,其樂融融,現在被強行分開,那些遺物和骨骸,被科學地保護起來了。

然而在我看來,古人的東西應該歸還給大自然,歸還給毫不矯飾的生活。文物是古人的隱私,他們埋下了些什麼,擁有多少財產,我們有什麼理由將其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令世人皆知?尤其是對古人墓葬的發掘——比如一個女人,是以什麼姿勢入葬的,是著裝,還是裸葬,這完全是她的隱私,我們不該挖掘出來,四海傳揚,還賣門票讓人參觀。

這種考古已讓人疑慮,另一種考古就叫人心疼了。

不知你是否聽說過“新疆白鯢”?《本草綱目》上就有對“鯢”的描述:“鯢,生山溪中,似鯰有四足,長尾,能上樹……聲如小兒啼。”此物又稱“山椒魚”或“娃娃魚”。《辭海》中對鯢的分布,列出了十八省市,偏偏沒有新疆。由此看出,“新疆白鯢”比普通娃娃魚珍貴。百餘年前,一個德國考古學家來到新疆,首次發現了這種動物,回去後,在書中作了記載,並繪了圖,“新疆白鯢”的名字,就是他取的。從此,中外專家數次前往,都沒發現那種長著四腳的魚,於是作出結論:新疆白鯢絕種了。可是,20世紀80年代,一農家小孩無意中在溪溝裏找到一隻,他母親說:那麼多科學家經常來,是不是找的這東西?小孩便請在新疆大學念書的同鄉帶到了學校。那學生將死鯢交給生物係一女教授,教授狂喜,數次長途跋涉,翻遍了無數條溪流中成千上萬塊石頭,終於找到被認定已經絕種的新疆白鯢,並發現了它們的聚居地。女教授因此被冠以“白鯢之母”的美譽。“白鯢之母”絞盡心力,付出巨大代價保護她的“兒女”,可白鯢已名聲廣播,生存的隱私被公開,殺盜者蜂起,致使這一珍貴物種以更快的步伐走向滅絕。在世俗人眼裏,它們身上所具有的,除了市場價值,不會有別的什麼價值。對此,“白鯢之母”疲憊不堪,無能為力,她所能做的,就是弄幾隻到家裏來喂養。

我相信,那些在冰雪中生活了上億年的小家夥,在遭受人類殘酷屠戮的時候,一定對它們的“母親”恨之入骨。它們是有理由的。萬事萬物,都沒有讓其處在原生態更讓人放心的了。隻有在原生態中,才可能獲得真正自由的空氣。一切科學研究,如果不是在尊重對象的前提下進行,甚至最終導致研究對象的毀損,都是科學的反動和倒退。科學不僅要探討事物的來龍去脈,更應該探討事物在什麼樣的姿態下才是自然的,也就是它可能從哪裏來,它應該回哪裏去。這才是科學的精髓。

6

八隻鳥有八副翅膀,十六隻眼睛。八隻鳥足以構成一個世界。

送兒子上學的路上,我常常看到這八隻鳥。個小,羽毛灰灰的,站在高樹巔。它們不站在一起,由高到低,或者由低到高,一隻守著一段枝杈。八隻鳥都不叫,似乎它們來到這裏,就是為了沉默。

很長時間以來,我都沒發現它們占據的是一棵枯樹,樹頭上茂密的藤蔓延伸上去,我誤以為那是樹的枝葉了。樹是被藤纏死的。八隻鳥為什麼要站到一棵枯樹上來,它們與這棵樹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對此,我隻能從人的角度去理解。樹是鳥的土地,這棵樹枯了,證明這片土地荒棄了,可八隻鳥還常常來,證明它們在祭奠什麼。自從人類成為地球上最強大的生物,並且意識到了自己的強大之後,所有的生物與人類就處於對抗關係。但那棵樹是被藤纏死的,鳥怪不了人,它們有什麼理由一大清早就飛到這裏來,還故意保持沉默。

我堅信失去生命的枝丫上,有一段固體的時間,如果把這些時間融化成液體,會是一條長長的河流。溯流而上,走過十年、二十年、半個世紀,乃至一個世紀,我們會在河流的那一頭看到一棵枝繁葉茂的樹。樹葉的深處,藏著一個鳥窩,鳥窩裏居住著一隻孤單的鳥。這是隻雌鳥。某隻雄鳥曾與它親近過,但現在飛走了。雄鳥不喜歡固守家園,隻喜歡飛來飛去地播撒愛情和生命。雌鳥生了蛋,孵出了小鳥,小鳥勉強能振翅覓食的時候,這一帶來了獵人,在某個殘陽如血的黃昏,獵人射殺了雌鳥。那隻斷了翅膀被迫斜飄到地麵的雌鳥,會不會是這八隻鳥的祖先?如果是,這八隻鳥讓我感動。但這種可能性幾乎為零,鳥的命比人短,鳥記不住這麼長的歲月,而且我們人類從來沒發現哪一種鳥會寫家譜,即使它們有一副好記性,也被時間埋葬了。

還有另一種可能。這棵枯樹周圍已沒有樹了,全都是高大的建築。這裏被開發之前,是一片森林,那些樹都被砍掉或被移走了,獨獨留下了這棵。這棵樹被留下來時,肯定沒有死,人們需要它來裝點環境,還要用它體現人類熱愛自然的情懷。死是後來的事情。它的根被切斷了,要不就是賴以活下去的生態被破壞了,它不能獨存。也就是說,它可能不是被藤纏死的。不管怎樣,它現在死了,成了這塊土地上的傷疤,成了那片森林的記憶。八隻鳥就是為了回憶而來的。鳥也知道,唯有閉上眼睛才能看清靈魂,唯有沉默才能走進回憶,所以它們不叫……

然而,八隻鳥構成的世界在消失。當有一天兒子對我說:爸爸,隻剩六隻了。我抬頭一看,果然隻有六隻。半個月後,剩下三隻。又過七八天,就剩一隻了。這唯一的鳥,堅持了很長時間,一直到我寫這些文字的時候,每天清晨,它都站在樹梢上。我很想問問它,你為什麼到這裏來,你的那幾個兄弟姐妹到哪裏去了?可問了也白問,它固執地沉默著,死不張嘴。張嘴我也聽不懂它的話。我們與鳥,竟是這樣的不能溝通。

7

在時間概念產生之前,世間萬物是否存在新陳代謝?花兒是否在春天開放?小草是否在暮秋枯萎?大雁是否隨季節變化南遷北徙?數年前看過一則報道,說百慕大群島突然冒出一艘80年前沉沒的大船,船員全都活著,且還是當年二三十歲的樣子。許多人說這報道是虛假的,我卻固執地相信它,因為在深淵底下,是沒有時間概念的,因而那些人也不會隨時間老去……如果最小的時間單位不是秒而是分,事物的演變進化是否會減慢60倍?也就是說,那時候的一年,是否相當於現在的60年?如果同樣分為四季,一個季度就當是現在的16年多一點,如果16年都開花,16年都下雪,這是可能的嗎?世界上有數國宣布破譯了生命密碼,並說因此可將人的壽命延長到1200歲,果真如此,人說話做事的節奏是否會減慢百倍以上並由此帶來人類的退化?到底有沒有時間隧道?如果我們從這條隧道轉身而去,是否就會變得年輕?就會重拾過去的仇恨或友誼?

前些日看一本書,上麵有這樣兩段奇妙的文字:

時間的實質是虛幻的。時間是被創造出來的,實際上是智者創造出來的一種形式,用來駕馭大腦和身體功能意象。這種形式是防止物質腐蝕的有效措施,實質上是不存在的。思想獨立地存在於身體和大腦中。時間是物質的締造物。思想是沒有時間性的。它隻是物質的現時意念的體現,而不體現思想或精神,從而把你限定在第三國度和你們所說的“地球”這個小行星範圍內。我們力求你們實事求是地研究一下精神能量,而不是關於大腦的開發。

時間和數字聯係在一起。明確地說數字和時間都沒有深度。它們隻是作為保護措施被編排在現時的精神程序中,使它們存在於時間和空間。實際上它們不是時間的功能而是大腦的一部分功能,把你們固定在三維世界的物質國度裏。你們所說的“數字”、“時間”和“空間”隻是大腦在第三國度裏所發揮的功能。這種現時的精神使你們成了時間和空間,用你們的話說,物質是現實世界的囚徒,盡管幻想中的時間概念還要維持一段時間。

這本書的作者,認為數字、時間和空間就像三麵牆,將人類呈三角狀圍起來,人類就生活在這三維世界的物質國度裏。如果時間隻是一個虛幻的概念,如果它有朝一日從人們的意念裏消失,也就是說,有一麵牆垮塌了,隱形了,人類將流向何方?水庫的堤壩垮塌,漫出的水,有泥土接納,溝渠接納,河流接納,在更遙遠的地方,有大海和天上的雲接納,——人類呢?當人類從物質國度裏流走之後,是永遠消亡,還是被另一個神秘的天體所接納?這個神秘的天體,是將人類的一切都包攬下來,還是剔除其物質性,隻將精神存留?也就是說,精神是不是可以脫離物質而獨立存在?

8

我經常想起我過去所處的環境。那是一個被大山主宰的世界。我讀中學的時候,夏季月明之夜,跟哥及村裏的小夥子們一起,從海拔800米高山下到河底,跳進水裏洗澡。水很淺,灘上更淺,水像乳白色的月光融化而成,光著身子浸泡其中,有一種難以言傳的安詳。

我情感傾訴的對象,是生養我的、為我一生所熱愛的鄉間,然而我的事業不可能在鄉間完成,我進入了城市,那個川、陝、鄂、渝四省市交界的中等城市。從元稹描述的螓蟒遍地、虎豹叩門的蠻荒野地發展到現在的模樣,可見這座城市也有其堅韌和可歌可泣的一麵,但由於我畢業後一半的時間都幹著記者的行當,與浮在那城市裏的表皮人物接觸更多,使我感覺到,這群人無法傳承那片土地的精神種子,而我,如果繼續在那裏待下去,不久的將來,也會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人的退化是可怕的,人入狼穀,數年後就會如狼一般四肢行走,尖聲嗥叫,並從本質上變成狼,——有誰聽說狼入人窩,數年後就變成了人的?我必須離開,有了距離感,我才更能把握那片土地的精神實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