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飯後，蒿子拿上兩袋奶粉去了鹹家山。走進明白家裏，見明白媳婦正在院裏擇菜，便問她公公怎麼樣。明白媳婦說：“還那個樣子，跟豬似的，死吃！”蒿子聽了這話生氣，不再理她，徑直走到鹹為安躺著的東屋裏。不料一進門，他就叫屋裏的臭氣熏得差點兒窒息。她走到床前看看，原來被子上是屎，床上是屎，鹹為安的身上也是屎！她二話沒說，急忙挽挽袖子收拾起來。把床上的屎餅子弄淨了，又從院裏端來水，給鹹為安擦洗身體。折騰了半天，累出一頭一臉的汗來。她直直腰去看鹹為安的臉，發現鹹為安的臉上全是淚水。蒿子紅著眼圈說：“姓鹹的，你別淌那尿汁子給我看。當年你爹剔雜毛，把俺往回攆的時候，你怎麼不這麼傷心？我想一想這事，真想把你掐死！”鹹為安此時淚水更加洶湧，一雙嘴唇哆嗦不休，但一點兒聲音也發不出來。
看看床上的被子實在不能再蓋，蒿子便走到外邊向明白媳婦要幹淨的。明白媳婦撇撇嘴說：“要幹淨被子幹啥？還要結婚進洞房呀？俺家可沒有喜被！”蒿子壓住火氣說：“他再怎麼樣也是你公公，是明白的親爹，你不能待他這樣！”明白媳婦說：“俺待他不好，以後俺不管了還不行？從明天開始，俺連飯也不喂了，不信你就看！”說罷竟將手一甩，到街上去了。蒿子讓她氣得肚子直疼，卻也沒有辦法，隻好將那床臭被子再給鹹為安蓋上，決定第二天從家裏拿一床過來。
回家把這裏的情況說給支明祿聽。支明祿說：“你明天過去好好教育教育那娘們，她怎能這樣呢？”次日蒿子背著被子再去鹹為安家，明白媳婦果然沒喂飯給公公吃。多虧她在家拿了一包桃酥，便倒了點水泡好，一勺勺喂給了他。換上被子，再將那床髒的拆洗了，看看日頭已升上南天，便急忙趕回支呂官莊為丈夫與兒子做飯。吃過午飯，等丈夫和兒子都走了，他估計明白媳婦還是不會喂他公公，放心不下，就又去了鹹家山一趟。給鹹為安喂上飯，收拾了屎尿，然後再跑回來。
晚上，蒿子與支明祿說起那邊的情況，並說明天打算再去，支明祿不耐煩了：“怎麼還得天天去？你幹脆住在那裏算啦！”說罷這話便不再理她。蒿子不敢再說什麼，心想不叫去就不去了，鹹為安他餓死就餓死。可是第二天上午，她在家裏六神無主坐立不安，還是老惦記著鹹為安。後來實在忍不住，就又帶上點心去了。到那裏看看，堂屋門鎖著，鹹為安正在東屋裏眼巴巴地等她。給他喂上東西，收拾了屎尿，到院子裏一看日頭已在正南，便“哎喲”一聲，急忙跑走了。四裏路跑到盡頭，支明祿正在家裏等他，眼瞪得像兩個銅鈴。蒿子不敢搭腔，一頭鑽進鍋屋裏忙活起來。匆匆炒了盤大白菜端到堂屋桌上，拿來煎餅，小心翼翼地對那爺兒倆說：“吃吧？”支明祿將那盤菜端起來，“嗖”地扔到了門外，罵道：“操你媽這是喂豬呀？你光伺候人家算啦，別管俺爺兒倆啦！”蒿子嫁給支明祿三十多年，還從來沒吃這樣的粗麵，便捂著臉跑到裏屋哭了起來。支明祿在外頭跺著腳吼：“哭什麼哭？受委屈了是不？願哭到鹹家山哭去！”說罷就將腳一邁出門去了。四清走到裏屋門口說：“娘，你也真是不對。隔三差五去那看看就行了，你還用一天跑好幾趟？”蒿子嗚嗚咽咽地說：“兒呀，你不懂呀。他現在是那個樣子，我怎麼能不管呢……”說罷，他擦擦眼淚，去鍋屋裏又炒了兩個雞蛋，讓四清吃煎餅。看看四清坐下吃了，她把院裏的碎盤散菜收拾了，跟兒子說要到他中貞姨那裏，便出門去了。
到了呂中貞家中，蒿子先是大哭一場，然後才把事情的原委講了。呂中貞歎口氣道：“想著南朝，掛念著北國，也真夠你難為的。”蒿子說：“按說，我不管那塊驢雜碎也行，可畢竟跟他夫妻一場，怎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餓死？中貞，我看鹹為安也活不幾天了，你去替我勸勸四清他爹，讓他別再生氣，叫我再去照顧幾天。我保證，不再耽誤給家裏辦飯……”呂中貞想了想說：“好吧，我勸勸他。”
第二天早晨，呂中貞還在吃飯，蒿子就來了。她說這會兒支明祿一個人在家，讓她趕快過去。呂中貞答應了，蒿子又說鹹為安昨天隻吃了一頓，這會兒肯定餓壞了，她得偷偷過去喂他一回，說罷就走了。看著蒿子匆匆離去的背影，呂中貞心裏不知是什麼滋味。她起身換了件像樣的衣裳，在鏡子裏照了照自己那張老臉，猶猶豫豫地走出了家門。
支明祿正坐在家裏抽煙，見呂中貞一個人進門感到有些意外。他問：“有事？”呂中貞說：“有事。是蒿子叫我來的。”支明祿火了：“她叫你來幹啥？勸我別管她，叫她就這麼腳踩兩隻船？他奶奶的，已經老了，還弄出這種丟人的事來！”呂中貞坐到他跟前說：“老支，你別說蒿子腳踩兩隻船，也別以為這事丟人。再怎麼著，蒿子跟鹹為安也是結發夫妻，鹹為安到了這一步，她過去照顧一下也沒有啥。”支明祿將煙頭一扔，拿腳搓著說：“沒啥沒啥！是呀，夫妻還是從小的好哇！誰叫我半路上又弄上個她呢！”聽了這話，呂中貞心裏“咯噔”一下，三十年前的記憶“嘩”地湧上來，讓她百感交集。是嗬，蒿子跟鹹為安是結發夫妻，支明祿跟那個死了的商正蓮是結發夫妻。我跟誰呢？我誰也沒有，我連人家半路上的都不是！想到這裏，呂中貞的淚水早已灑滿衣襟。
支明祿見狀，知道是自己的話觸動了呂中貞的心事。想想當年，他也是感慨萬端。他又點上一支煙，吸上幾口，長歎一聲道：“人這一輩子，說不定會走到哪一步。唉……”呂中貞搖搖頭說：“都是命呀……”支明祿說：“要是沒有那個四清運動，就好了。”呂中貞聽他這樣說，不由得抬起頭來看他。二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臉上看出了難言的淒涼。
再坐下去，二人都覺得有許多話要說，但尋思來尋思去，怎麼說也不合適。坐了一會兒，呂中貞便說：“我走了。你放心，蒿子過一會兒就回來，不會耽誤給你做飯。”支明祿什麼也不再說，起身把她送到門口，默默地看著她走出院門。
下午，蒿子又來到了呂中貞家裏，而且一進門就哭。呂中貞問：“老支又罵你啦？”蒿子說：“他倒是沒罵，是鹹為安絕食啦！”蒿子說，上午她跑到鹹家山，像以前那樣再去喂鹹為安，可是鹹為安把牙關咬得緊緊的，就是不開口。她問怎麼啦，鹹為安一邊流淚一邊搖頭。蒿子便明白，鹹為安不想再拖累她，想把自己餓死。她哭著勸他，讓他別胡思亂想，趕快張口吃飯，可是勸了半上午，鹹為安硬是沒吃一口。看看天快晌午，她隻好跑了回來。蒿子說到這裏哭道：“看著他那麼堅決，我的心都要碎了呀……”說罷，就撲到呂中貞肩上大哭不已，讓呂中貞也忍不住陪她掉淚。等蒿子哭過一陣，呂中貞說：“走，我跟你一塊兒去勸勸他。”蒿子抽抽嗒嗒地站起身，便領呂中貞去了。
到了那裏，看看鹹為安的悲慘樣子，呂中貞也覺得心酸。她坐在床前勸了半天，並親手拿了東西去喂，可是鹹為安不但不張嘴，連眼也不睜了。蒿子上前晃著他的頭嗚咽著道：“你個驢雜碎，你怎麼就這麼強呢？”晃過幾晃，鹹為安還是不睜眼，但眼皮底下的淚水呼呼地向外湧流。
看看二人這個樣子，呂中貞走到堂屋對明白媳婦說：“你看你婆婆犯的這難為。你就替替她吧。”明白媳婦扯著嘴角一笑：“怨誰也怨不著我！我喂老頭的時候他還呼嚕呼嚕地吃，可老嬤嬤一插手，老頭倒不吃飯了，這能怪誰？餓死了也怪她！”聽女人這麼不講理，呂中貞隻好回到了東屋。可東屋的兩個人還是一個要喂，一個不吃。僵持到傍晚，蒿子把飯往門外一扔，跺著腳道：“你個驢雜碎，快死吧快死吧！你早死早脫生，另找個地方享福去！”說罷，擦擦淚扯了呂中貞就走。
後來的幾天裏，蒿子與呂中貞去過幾趟，但鹹為安還是一口東西不吃。呂中貞說，鹹為安不行了，快打電話叫明白來家吧。蒿子答應著，回家便找了明白臨走時留的號碼給工頭打手機，讓工頭叫明白趕緊回來。隔一天，兩個女人再去，鹹為安已經死了床上，屁股下邊沒有屎也沒有尿。蒿子看了看說：“幹幹淨淨地上路，這個驢雜碎倒是要臉。”
恰巧這天明白趕了回來。在娘的指導下，為他爹簡簡單單出了殯，幾天後又回了東北。
此後，支明祿的家裏又恢複了正常。蒿子一天天把飯做得又及時又可口，讓丈夫兒子去忙活外頭的事情，沒有了後顧之憂。
清明節這天，支翊紀念堂落成典禮終於隆重舉行。八九點鍾，小轎車在村東公路上停了一大溜，支明祿領著一支小學生軍樂隊精神抖擻地迎來了一個個貴賓：縣委、縣政府兩大班子在支明鐸的約請下幾乎全體出動，鎮上也來了以郭子興為首的大群幹部。他們來到紀念堂院門前，一個個在來賓登記簿上簽上大名，並領到了作家惠風題了請某某領導“雅正”字樣的《清官支翊》一書。紀念堂前麵的空地上，早站滿了支呂官莊村民以及從周圍各村趕來看熱鬧的百姓。更有後來者因看不見人圈內的景象，竟跑到墓地踩在墳頭上向裏張望，支明祿隻好派幾個人前去製止。
9點18分，典禮在支明祿的主持下正式開始。縣政府的一名副縣長講話，墩莊鎮委書記郭子興講話，他們都是高度評價建立支翊紀念堂對於弘揚傳統文化的重要意義，號召廣大幹部學習支翊的精神，反腐倡廉，當好人民的公仆。二人講完，縣委賀書記為紀念堂揭牌。他在上萬雙眼睛和幾架攝像機的共同注視下，極有風度地走上前去，輕輕將罩在紀念堂匾額上的紅綢扯掉，然後與全場幹部群眾一起鼓掌。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他率領縣鎮幹部走進院中的紀念堂，向支翊塑像深鞠一躬，然後便去觀看旁邊展出的那把萬民傘和牆上描繪的支翊事跡組畫。參觀時，他不時地問這問那，顯出很感興趣的樣子，支明祿與支明鐸便熱情地為他講解。看過一圈，他走出院子，便與支明祿等人握手告辭。因沒有安排午餐，支明祿也就沒作挽留。其他幹部見縣委書記走了，也一個個上了車絕塵而去。
郭子興作為當地行政長官，也站在那裏為縣幹部們送行。把人全都送走後，他回頭看見支四清正站在那裏維持群眾參觀的秩序，對支明祿說：“老支，看長相，那小夥子是你當兵回來的兒子吧？”支明祿說：“正是。”郭子興說：“挺有組織能力的，叫他進支部班子鍛煉鍛煉吧。”支明祿說：“他怎麼能行？”郭子興說：“怎麼不行？解放軍大學校出來的，個個是人才！”說罷，他也上車走了。
支明祿看他的車走遠，回頭看看四清，心想郭子興這家夥真是精明，我本來是通過建這清官廟鎮唬他的，他倒想出點子來籠絡我了。不過，四清也真是該進村支委領導班子。因為這一段時間裏，他橫看豎看，村裏出類拔萃的青年真是沒有比得上四清的。雖然進班子是由郭子興說了算，但實事求是地講，郭子興讓四清進班子是合情合理，有利於支呂官莊的發展；他不讓四清進班子，那他就是報複，就是腐敗。想到這裏，支明祿心裏說：到底是老祖宗的餘威厲害，到底是我建紀念堂的措施正確，你看郭子興那樣一個貪官都向咱服軟了，都得討好咱了。
他站在公路邊，看著光光嶄嶄威風凜凜的紀念堂，胸中充滿了難以形容的自豪與愜意。
正站著，忽見呂中貞從院門口的人群裏擠出來往這邊走。他問：“中貞，今天怎沒見白呂來呢？他是秘書，應該跟著郭子興來的呀。”呂中貞說：“前天他回來了一趟，說要去地委黨校學習。”支明祿說：“去地委黨校學習？那可了不得，說不定要提拔。”呂中貞笑著說：“有你這句吉言，肯定有門兒。你看你多厲害，建起這清官廟，把那麼多縣級幹部都招來了。”支明祿瞅著她笑笑：“他們算啥，還有地級呢。”呂中貞問：“誰？”支明祿說：“你呀。”呂中貞擺手道：“咳，俺這把老黃瓜菜，早涼嘍！”說罷，她向支明祿微微一笑，帶著滿腹的良好心情向村裏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