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中貞指指旁邊的凳子,讓他們坐下,說道:“大老遠的,你們跑來幹啥呀?”二咣咣高門大嗓地說:“侄女,我早就想來看看你,可不知道你住在哪裏。昨天晚上又在家裏尋思這事,想不到書記去了,要跟我一塊來看你!你看咱書記心眼兒有多好!”支明祿笑道:“我早就跟四清他娘說好了,動完手術就給我打個電話。昨天她打回去了,今天我沒事,就過來看看你。”呂中貞由衷地說道:“謝謝你。這幾天蒿子姐不在家,叫你吃累了。”支明祿說:“吃啥累?我跟四清爺兒倆都會做飯。”
正說著,蒿子端著飯回來了。看見了這倆人,她撅著嘴說:“也不早點來!還得我再跑一趟食堂!”呂中貞埋怨她:“蒿子姐,你給家裏打電話,也不跟我說一聲。”蒿子說:“我給老頭子打電話,還得跟你彙報?”呂中貞紅著臉說:“不是那意思。我是說,老支那麼忙,不該叫他跑來看我。”蒿子說:“不看你看我呀!我離家五六天了,他在家悶得慌,跑到墩莊飯店找野雞咋辦?”聽了這話,同室病友哈哈大笑,呂中貞瞅著支明祿掩口而笑,支明祿則又羞又氣,指著蒿子說不出話來。二咣咣笑得連聲咳嗽,然後說:“蒿子呀蒿子,你到老還跟個小丫頭似的!”
這時,二咣咣將他和支明祿帶來的塑料袋取開,將其中的水果、奶粉之類一樣樣拿給呂中貞看,並要她好好吃飯,早點兒出院。呂中貞說:“我想今天就走。”支明祿說:“那怎麼行?你在這裏住上一段,醫生說可以出院了,你就叫蒿子打電話回去,我讓閨女出車接你!”呂中貞隻好點頭答應著。
這時,蒿子又要出去買飯,支明祿說:“我跟二咣咣到街上吃去,吃完就接著回去了。”蒿子說:“好,你們走吧。二叔,路上你可要給我看好,別讓他胡跑!”二咣咣拍著胸脯說:“你放心,我豁上這條老命也給你看住!”
在一片笑聲中,支明祿和二咣咣離開了這裏。
又過了幾天,聽醫生說傷口沒有感染,長勢不錯,呂中貞便要出院。蒿子先是阻攔,但架不住呂中貞軟纏硬磨,她隻好去找醫生,好說歹說才得到了人家的同意。正月二十四這天,她和呂中貞辦好出院手續,坐著閨女廠子的大頭車走了。
回到支呂官莊,呂中貞覺得自己已能走動,做飯不成問題,便讓蒿子回家歇著。蒿子說:“你不是要吃蠍子麼?這會兒過了驚蟄,山裏應該有了,我進山逮去。”呂中貞說:“不用,我叫二咣咣去。”蒿子這才回到家裏忙自己的事情,有空就過來看看。
二咣咣聽說呂中貞回來了,急忙跑來看她。聽說讓他給逮蠍子,他回家拿了個空酒瓶就進了雷公山。在春意盎然的山坡上,他將一塊塊石頭掀起,每發現一個,就用兩根木棍夾起裝進瓶子。一天上來,便有幾十隻收獲。拿回去交給呂中貞,呂中貞隻看一眼就嚇得扭過頭去。後來想,這些毒蟲都是救我命的,我怕它幹啥?於是,她燒滾一碗油,將那些蠍子全部倒進去,炸得脆幹脆幹,拿一隻放進嘴裏,竟也有些發香。
這天呂中貞吃下幾隻蠍子,正坐在院子裏曬太陽,他的堂弟香爐來了。這香爐“四清”時打了呂中貞,怕受懲罰一跑了之,十多年沒有音訊,後來才給爹來了信說在東北。一九八一年他爹病危,他回來給爹出完殯,把娘帶上又走了,直到去年,他才帶著老婆孩子以及娘的骨灰盒回到支呂官莊定居。因為當年的芥蒂,呂中貞和他平日並不來往,所以今天他的舉動出乎意料。已成為禿頂老漢的香爐說:“姐,聽說你動了手術,我來看看你。”呂中貞心下感動,拿一隻小板凳遞給他:“還叫你惦記著。快坐吧。”
香爐在堂姐麵前坐下,看了看她的臉色說:“姐,你的身體太虛,毒氣太大,得趕緊采取措施。”呂中貞問:“采取什麼措施?”香爐說:“我有辦法。姐,說實話我本來不想管你的,因為你曾經逼得我背井離鄉幾十年。可後來想想,咱兩家的仇火,根子在我爹,是他當年待你和俺大娘太狠。再說了,事情過去這麼多年了,死的死了,老的老了,咱姐弟倆何苦再作仇人?”呂中貞點頭道:“是呀,當年咱兩家弄成那樣,太不該了。你在外頭這麼多年,也真是不易。”香爐說:“再退一步說,咱即使不是一個爺爺的堂姐堂弟,你得了這樣的病,我有救人法,也不能不管呀!”呂中貞問:“你有什麼辦法?”香爐揮舞著手說:“趕緊練功,練神光功!”
接著,他就向呂中貞講了起來。他說:“這神光功,是世界上最最神奇的功法。是兩千年前鬼穀子大師創下的,今天隻有盛紆先生是正宗傳人。這盛紆在長白山修煉了大半輩子,直到八十年代才出山傳道。這功是非常科學的,它最基本的做法就是,采集宇宙和大自然的精華之氣,讓人體產生電生磁、磁生電的生物效應,增強人體生物電和生物光。生物光把人體的內在潛能激發起來,調動起來,清除五穀雜糧生化之氣和采集的宇宙自然之氣當中的雜質,將它們提煉得更純更精,再將它們結合起來,生化為津血,津血高度溶合,便化神化光。這種神光,你練到一定程度自己就會見到,它有時在你體內丹田之處,有時在體外與你的身體合成影像。這樣,氣血旺盛填補精髓,良性循環與天地長存,人體神光與日月同輝,你就成了一個神人!姐我告訴你,我拜盛先生為師,苦練了十八年,總算練成了。內神光早就有了,那年我在長白山頂,還真真切切看到了我身體發出的外神光!所以,這些年來我從不得病,從不吃藥。當然,神光功還有很多具體的功法,需要哪方麵的就教哪方麵的:有彌勒功,有觀音功,有八卦功,有九仙功;有辟穀法,有回春法,有五雷掌法,有華佗止痛法,有千斤定身法,有空中取藥法,有收小兒神魄法,有實物歸主法,有隔空致敵法,有致敵患病法,有夫妻和合法,有紅杏出牆法……。你得了這種癌病,可以練萬仙祛病法,我保你一個月內排清毒素,恢複健康!”
呂中貞聽他說得雲山霧罩,笑著搖頭道:“我不練。”
香爐急得搓手搓腳:“哎呀,這麼好的功送到門上,你怎麼不練呢?”
呂中貞說:“我這人笨,學不會。”
香爐說:“練這功不需要高智商,你隻要記住兩句真言就行了!來,我教你!”
呂中貞急忙擺手道:“你甭教,我真地記不住!”
香爐看看她這樣子,隻好搖頭歎氣。
停了片刻,香爐赧顏一笑說道:“姐,今天我來找你,其實有兩件事,一件是想教你練功,另一件,是想求你給幫一回忙。”
呂中貞問:“幫啥忙?說吧。”
香爐道:“我想在縣城辦幾期神光功培訓班,然後再成立山邑縣神光功學會,想找幾個退下來的縣領導給掛個名譽會長,撐撐台麵。你在位的時候,肯定認識他們,我想你給他們說句話,他們會答應的。現在不是提倡,老幹部要發揮餘熱嘛!”
呂中貞搖搖頭說:“這事更不行。當年我是認識人家,可現在人家是誰?我是誰?毛主席說:‘人貴有自知之明’,我可不能去惹人家煩氣!”
香爐見再沒有商量的餘地,挺身站起,看著天空說道:“真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姐,你不幫我自有人幫,神光功是神人共助、神人共練、神人共享的宇宙大法,終將會普及全世界的!”說罷,他轉身而去,一副雄懷大誌氣宇軒昂的樣子。
看著他那酷似二叔的背影,呂中貞想起陳年舊事,不免黯然神傷,渾身乏力,便去屋裏躺下歇息。躺到中午,院裏一陣自行車響,接著就是白呂“咚咚”幾大步跨進門檻,興奮地喊道:“娘,我考上啦!”呂中貞一聽,爬起身說:“考上了?那可好啦!”白呂告訴娘,他剛到縣城看了榜,他已經被錄取,成為真正的國家公務員了,過幾天就分配工作單位。呂中貞問:“不知人家叫你幹啥?”白呂揮揮拳頭說:“幹啥都好!”呂中貞點頭道:“對,幹啥也比幹教師強。哎喲,俺兒可給俺爭了光啦!”說著,她就要起身給兒子倒水。不料,她眼前一陣發黑,又摔倒在床上。白呂過來抓著她的手問:“娘你怎麼啦?”呂中貞定一定神哭道:“怎麼啦?娘摸了一回閻王鼻子,現今還有一隻腳踩在閻羅殿上……”
等到問明娘得的是啥病,白呂連連跺腳道:“你怎麼不告訴我呢!”呂中貞說:“告訴了你,你還能考上?行了,有你今天報的喜訊,我這病就好了九分啦!”說著,她爬起身坐在床上,精神果然好多了。
這時,她便向兒子講了生病期間蒿子老兩口和二咣咣對她的百般照顧。白呂點點頭說:“真得好好感謝他們。”他說,等他再回學校,就把存在那邊的三千塊錢取出來,再向同事借上兩千,把支明祿的錢還上。不過,他聽娘說這錢是支明祿用於清官廟修建的,搖頭笑道:“現在是什麼時代了?也真虧他想得出!”說罷這話,他便拿了個瓶子,上山逮蠍子去了。
兒子在家住過兩天回了學校。一個星期後再次回來,他對娘說,招考的公務員已經分配了,因為墩莊鎮的秘書剛剛提拔了,縣裏讓他來頂這個位子。呂中貞一聽兒子當上了鎮委的秘書,呂中貞說:“啊呀,這不是做夢吧?不是做夢吧?”白呂說:“怎麼是做夢呢?今天我已經到鎮上報了到,下午就回去開始工作呢!”他放下身上帶的五千塊錢,便要上山給娘逮蠍子去。呂中貞說:“我覺得好了,不用吃了。”白呂說:“還是再吃些日子,鞏固鞏固吧。”說著,他便帶了瓶子去了山裏。
下午兒子走後,呂中貞心中激動不已,想立馬把錢還給蒿子,同時也把兒子的事情告訴她。但她往外走了幾次,都是低頭看看自己的胸脯而作罷。她想,挺著這麼一隻獨角奶子,怎麼見村鄰,見支明祿?
呂中貞掐著指頭算算,手術已經過去半月,按照醫生的囑咐可以取下左胸的包裹了。她走到鏡子前,解開襖扣,掀起毛衣,將左胸上髒兮兮的紗布慢慢地揭開了。與此同時,鏡子中也慢慢顯現出一大片醜陋的疤痕!呂中貞一陣發暈,將兩手緊抱在那兒,軟遝遝地蹲到地上,好半天沒有起來。
然而,兒子剛剛取得的成功又給了她勇氣與自信。她扶著膝蓋站起身來,徹底撕掉傷口的紗布,再找來一根長長的布條,像三十年前作姑娘時那樣緊緊纏在胸上,這樣就大大減小了左右兩邊的差異。吃過晚飯,她終於在大病之後第一次走出家門,走到了支明祿的家中。
支明祿當上村支書之後有個習慣:無論白天還是晚上,隻是家裏有人,院門從來不關。他說,我當幹部就是要當得坦坦蕩蕩,我不做虧心事,沒啥可提防的!所以,凡是去他家的人,都可以長驅直入,直奔堂屋。呂中貞了解他的這一習慣,加上自己與蒿子的親密關係,便也不打招呼徑直走到了堂屋門口。然而,隔著玻璃看見的屋內情景卻讓她進退兩難:一個手上戴了兩個金戒指的中年人正往支明祿手上遞一紮錢票,支明祿卻兩手推擋著讓他趕快收起。中年人說:“支書記,你不要多心,就是沒有清官廟工程,咱們也可以交個朋友嘛!”支明祿說:“華經理,交朋友也不是這麼個交法。你再這樣,咱們就免談啦!”那華經理隻好一邊將錢收起,一邊搖頭道:“好好好,這錢我收起來。唉,我搞工程多年,還沒見過你這樣的人……”蒿子在一邊插嘴道:“這麼說,你真是不了解老支。”華經理連連點頭道:“這回了解啦!這回了解啦!”
呂中貞見事已至此,可以進了,便伸手將門推開。支明祿與蒿子看見她,異口同聲道:“喲,好啦?”呂中貞喜滋滋道:“好啦!哎,老支你談事吧,我跟蒿子到裏頭說話。”說罷,就和蒿子走進了裏屋。
坐下後,呂中貞把帶來的錢還給蒿子,蒿子在手上掂著說:“老支為了省點錢,跟那姓華的整整磨了一下午。十一萬塊錢,老支說要留三萬出書,搞落成儀式,隻能給他八萬。姓華的非讓他再加一萬不可,老支一直不答應。現在談成了,就是八萬了。”呂中貞問:“那人是哪裏的?”蒿子道:“北鄉的。他領著一幫人專門建廟,這些年來在本縣外縣建了十幾座了,什麼和尚廟,關公廟,娘娘廟,土地廟,他都會建!”呂中貞又問:“啥時動工?”蒿子說:“清明節,跟祭祖一塊兒。”
這時,呂中貞便忍不住說了兒子的事情。蒿子一聽,立即向外間大聲報告:“老支,人家白呂考上公務員,到鎮上當秘書啦!”呂中貞清楚地看到,支明祿聽了一驚,然後很不自然地笑著說:“好哇,好哇!白呂這孩子有出息!不過,給郭子興當秘書,那不成了貪官的護腿毛啦?”聽罷這話,呂中貞心裏陡地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