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遙遠2
六
公共汽車站竟然有那麼多人,這些人都沒有經過最起碼的軍事訓練,所以沒有紀律與秩序的觀念,擁擠,混亂,嘈雜,拖著髒兮兮的蛇皮口袋,大聲斥責小孩,把蘋果皮和方便麵盒子扔到遍布煙頭與濃痰的地上。空氣裏醞釀著沉悶而深厚的酸腐味,像久病的人懨懨的肉體的氣息。沙姨帶著長生輕車熟路地穿行在候車室,繞過扛大包的挑夫和成堆的人群,她像是生就在這種環境裏似的,對一切都很適應,滿意,甚至還透著一股子興奮勁兒,臉紅撲撲的。這南來北往的流動大軍是對她工作潛在的支持,長生當然沒有想到過這一層。
走到一麵貼滿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紙片的牆跟前,沙姨指著貼在邊兒上的一張粉紅色大紙說:“喏,這就是我們所!”那自豪的口氣好像是家研究所。長生剛把腦袋伸過去,沙姨又說:“你在這兒等著,我去打電話,不然去晚了他們就要下班了!”一邊走一邊回頭,反反複複地叮囑:“等著我!別亂跑!”分明拿他當小孩子看。
長生轉過臉去看海報。接連有好幾個“所”的,但是沙姨他們那張用的是粉紅色紙張,顯得就很搶眼。原來這麵牆是專門用來貼字的,賣殺蟲劑,賣農肥,“愛侶婚介”,“想最快致富嗎”,“宋大強出站口左側有人接”……印刷體,手寫體,白紙,紅紙,包裝紙的背麵,拆開展平的煙盒……巨大的信息洪流五顏六色撲天蓋地衝撞而來,在這洪流中每張紙片的命運都很脆弱與微薄,戰戰兢兢,今天貼上去,明天又被別的覆蓋了,不甘心的又重來,貼了又貼,總有露臉的時候。像沙姨他們“所”的海報,看得出來貼過好多次了,大多被壓在別的“所”下麵,這兒露一角,那兒透一點。
那邊過來一個人,小青年,頭發梳得油光水滑的,一隻耳廓上架了支香煙,瘦小身架上套了件明顯肥大的劣質西裝,一手提了用油漆罐子裝的糨糊,腋下夾了一大卷白紙神氣活現地過來了,活像一隻滿不在乎的小公雞。他一甩一甩的身體終於鬆鬆垮垮地在牆邊站定,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確定上次貼的又給蓋住了,在意料之中似的,毫不氣餒,吹了聲口哨,放下油漆罐子,伸手將那牆上積累得厚厚的“紙貼紙”大塊大塊地撕下來,很快打掃出一塊可見牆壁原質的地方。他繼續吹著小調,用糨糊把那塊陣地三下兩下刷了個通場的,大白紙一鋪,漂漂亮亮的一張新海報便誕生了。旁邊已有幾個等車等得不耐煩的人聚過去看熱鬧——原來是家新開的電器行,賣電視機洗衣機的,雖然也兼著收售二手貨的生意,但畢竟是電器行呀!一來就把那些種子農藥跌打損傷秘方之類的給比下去了,多洋派呀!難怪那“小公雞”驕傲呢,是有資本的。他自己也明了這一點,貼完了並不急著走,不慌不忙地退後幾步,直著脖子把腦袋東偏一下西歪一下,確定沒有較大弧度的偏斜,方才滿意地卷起剩下的海報來,一邊卷一邊帶點傲氣地宣傳說:“開業三天大酬賓呢!過了這三天……”他的眼珠警惕地凝住了——不遠處又過來一個人,腋下也夾著卷白紙,到牆邊來打量了。
這男人有三十多歲,神色極沉默極倦怠,頭發是風吹雨打過的樣子,像走了很遠的路,很長的時間,身上卻隻有肩上掛的又癟又破的帆布挎包,顏色已辨不出來了;身邊拖拖拉拉地跟著個三歲左右的女孩子,紮著不規整的羊角辮,正睜大了眼睛仰視著四周,一手攫緊了男人的衣角,一手提著個小塑料桶——裏麵也是糨糊。
“小公雞”對這男人的來頭作了個大概的估計後,便大搖大擺上前,用食指點著他說:“喂!貼遠點兒!我這可是剛貼上去的,別擋住了!”又指了個偏僻的位置分配給他。那男人沒弄明白似的,愣愣地看著“小公雞”,說不出話來。周圍的人注意到了,都盯著那男子,長生看他一點反應都沒有,血都冒上來了,他感覺到軍裝的顏色在這灰色的人群裏異常奪目,他必須對得起這種奪目。他走上前,學著“小公雞”的樣兒,在牆上緊挨著“電器行”撕出一大塊地方,奪過男人的紙和孩子的桶,刷刷刷幾下給貼好了,位置正正中中,和“電器行”並排著展開了一張……卻是一張“尋人啟事”,上麵用毛筆寫著:
“張惠蘭,女,28歲,短發,灰底紅花外衣,下穿深藍色褲子,左耳垂有棵(顆)黑痣,於10月7日從吳家鎮寶山村二組家中出走,至今未歸,家人急盼。望見此告示速歸,若有知情者,望打電話至×××××××,定有酬謝。”
眾人都圍過去看,倒把那對父女擠到圈外去了。同時有好幾個聲音念叨起來:“張惠蘭”,“張惠蘭”……是個熟悉親近的名字,仿佛很多人都認識她似的,能感覺到她圍裙上嗆人的油煙味和麥田勞作時散發的汗氣,她也許喜歡天藍色的衣服,也許會做一種風味獨特的泡菜,也許還有點任性,和公婆小姑拌拌嘴,使點小脾氣……總之她是真的,熱的,有很多過去可供懷念的——然而她現在隻是一張白紙上的“張惠蘭”。
“小公雞”遭到了兩個圍觀者嘲笑的一瞥,自覺晦氣,嘟囔了一句:“當兵有啥了不起啊……”長生回頭去瞪了一眼,他立馬收好東西飛快地往出站口跑去了。
中年男人一直留意著眾人的表情,可是沒有誰作出知情者的姿態來。看完了,也不再有新鮮感,人群三三兩兩地散了。男人遲鈍地往前走了幾步,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支圓珠筆,弓著背,在那啟事下方的空白處抖抖縮縮地寫下幾個字:“你快回來吧!”寫完了,又瞅著那幾個字,戚戚哀哀地瞅著。這句他能寫出的最富於情感的話是給他妻子一個人看的,“張惠蘭”應該是看得懂的。
長生在一旁也陪著沉重起來。他又想,原來這就是找人的廣告啊。他考慮片刻,向那男子借了圓珠筆,在那張粉紅的職介所廣告的空白處寫上:“小白:我是長生,我到處找你,你跑到哪裏去了?”好像還缺點什麼。他又在職介所地址下方打上波浪線,寫上:“我在這裏!”光看這幾個字,誰也看不出長生四處奔波的辛苦經曆,倒像捉迷藏的小朋友歡快地招喚同伴:“我在這裏!我在這裏!”
七
城市原來是有著另一張麵孔的。外鄉人隻願意想著它的好,它的美,它的高樓大廈,它的車流人海,它的一切絢麗外觀所代表的繁華生活。可是如果你和長生這個十九歲的新兵一起,在天色擦黑的時候跟著一個叫沙姨的中年婦女走進彎彎拐拐的巷子深處,你不會相信這也是你看到過的那個城市。
巷子是老式的,兩邊的房屋也上了年歲,用各種材料勉強修補過,看上去奇形怪狀的。這裏也有著實實在在的老一代人的生活,門口蹲著炭爐子,不遠處有小孩子邊唱兒歌邊打鬧的說笑聲,一個悍然有力的婦女端了一鍋洗鍋水從屋裏走出來,“嘩”地將水傾倒在路中央,路麵像蝕去了一大塊。沙姨不斷地提醒長生注意,別踩到髒水了,別碰著頭了,別撞到人家涼在屋簷下的藥罐子了,仿佛這裏有著無窮的機關。沙姨口上說“快到了,快到了”的時候,長生發現這裏的環境已經有了很大改變,巷子兩邊多是發廊的門麵,早早地亮起了燈,全是彩色的小燈泡,粉紅、蔚藍、蘋果綠,亮多少燈那廳裏的光線也是黯淡的,不過真正照人的是門口或站或坐的發廊妹,她們臉上塗著誇張的色彩,在這個寒冷的季節裏也穿著裙子,皮裙,有的還特別短,倚在貼著“暖氣開放”字樣的玻璃門上,拿亮汪汪的眼睛朝來往的人們睃來睃去。長生想,這麼曲折深遠的巷子裏開這麼多發廊也會有生意嗎?這麼晚了還會有人理發嗎?像證明給他看似的,不遠處就有三個一夥的小夥子進了一家發廊,想是老相識了,做頭發的女孩聲音嬌嗔地和他們笑罵起來。沙姨回過頭去,輕蔑地哼了一聲,對長生耳語道:“那都是些賣的!”這話聽著像是不完整——賣的,賣什麼的?然而長生臉紅了,他意識到一些東西,一些不甚健康與清潔的東西,像洗澡水裏泛著的泡沫汙垢,一晃一晃地在眼前浮著,他難以形容這種感受,隻有臉紅。
職介所差不多在巷子盡頭,還要上樓。樓梯口沒有路燈卻老有磕著腳的磚頭,拐角處散發著一股尿味。在走廊上看出去,天已經黑了,樓下有孩子哭鬧,大人哄著哄著,不耐煩地嚇唬一句:“再哭,綠眼老狼來了!”——天更黑了。
沙姨把長生熱情招呼進一間小屋,屋裏陳設很簡單,掉漆的辦公桌後有個三十歲上下的男的,仰麵半躺在藤椅裏,腳高高翹起擱在桌沿上,已經睡著了,上半身還蓋著一張當天的晚報。沙姨把桌麵拍得啪啪直響,扯著嗓門叫著:“三娃!三娃!睡啥睡呀,來客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