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鍥子】

有些夢,隻有行將就木的老人才會做。

丁大葉還未老,卻開始做起了老人夢。

她自何家福臂彎裏驚醒,冷汗涔涔,薄衣濕透,渾身冰涼。

皓月伴著斑駁的梧桐樹影自窗外飄落進來,靜靜地看著躺在自己身邊的人,忡怔地來回依凝著這張沉沉睡顏,突然覺得有那麼一刹那的陌生。

聽聞人在熟睡時是最真實的,他的眉深蹙,久久不曾舒展,有什麼事讓他如此困擾呢?

伸手撫摸過他如玉般纖塵不染臉龐,宛如畫中人。

他正當盛年,時光讓他如久窖的美酒,越醇越香。

何家福惺忪地緩緩睜開了眼,迷離氤氳眼眸染起幾分溫柔之色,纖長蔥指拂過她額上的濕發,唇邊漾著微微笑意看著她,輕輕問道,“怎麼了?”

丁大葉斂目微垂,勉強微笑,“無事,隻是做了個夢。”

何家福手自然地將她摟緊在懷裏,低頭輕柔地吻著她的額頭,手拍著肩膀,她也就依偎在他懷裏睡去。兩人俱是不說話,他似欲言又止,她靜靜地看著他,等待他開口。

他終隻是低頭一笑,“睡吧。”伸手摟緊了她。

他的呼吸又平穩下去,丁大葉披了件薄衫倚坐在窗口,茫然望著窗外,朦朧中仿佛看到一個年輕人雙手捧著盈盈螢火蟲站在窗前,他的眼睛裏落滿了月亮。

床上原本熟睡中的人,緩緩睜開眼,目光深邃難測地看著她,深惻晦暗。

夜雖那麼長,明日卻終究要來的。

------------------------第一章----------------------------

三月的江南,正如丘遲所繪,“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自京城一路而來的美景猶如輕煙朦朧下的寫意水墨,那綠意漾在春風飄蕩灑落湖心。湖邊桃柳夾岸,湖上水波瀲灩遊船點點,遠方天水交接處映著波光粼粼的日光,璨如繁星。

何家福丁大葉第一次遇見,便是在這浪破湖邊的小酒館裏。

丁大葉的皮膚很蒼白,第一眼遠遠望去,整張臉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她重重的黑眼圈,在白紙般的皮膚上濃重的顏色總是很醒目。她的身材纖細高挑,套著一件洗得發白青色長袍,袍子垂在身上,毫無曲線之美,就像掛在一根竹竿上,空落落的。

她的表情很冷,活像全世界都欠她幾百兩銀子似的,毫無血色的薄唇抿得緊緊的,眼神看人總是很輕蔑的樣子,或許她並沒有看輕別人的意思,或許她天生就長了一雙刻薄的眼睛,但是她的態度也實在太傲慢。

這女人甚至都沒詢問何家福的意見,就麵無表情的在何家福的對麵坐下。

何家福覺得他該表示一下自己的友好,於是舉了手中的酒杯朝她和氣微笑。丁大葉熟視無睹,可憐的何公子就這樣被無視了,她幾乎連正眼都懶得瞧他一眼。何家福輕輕咳了聲緩解下尷尬的氣氛,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

她低頭微折眉,幹瘦的手伸進衣袖裏掏了半天,摸出來了三個銅板,排成一排,擺在桌上,抬起手招來了店小二。

店小二肩膀搭著一塊白色抹布笑嘻嘻地跑來,豆大的小眼睛望著桌上一字排開的三個銅板,堆了一臉的笑像變戲法似地一下子消失,他板著臉,麵色不太好,任何一個開門做生意的見到這種窮酸的客人都不會有好臉色。

丁大葉懶懶地撐著下巴,對著店小二道,“小二哥,麻煩上兩個饅頭。”那說話的神情毫無羞愧,反倒像是一個紆尊降貴的客人。

店小二施施而下,過了老半天才慢吞吞地端來一碗饅頭,不情不願地將饅頭放在桌上,碗裏的饅頭在碗沿打了轉被一隻幹瘦的手穩穩地抓住,丁大葉也不和著水,麻木地一口口的吞咽著。

當丁大葉準備吃第二個饅頭時,門口走進來一個十五六模樣的少年,揚著黑濃的眉毛,眼睛是狹長的,鼻子是高挺的,下巴尖尖的像一隻狡猾俊俏的小狐狸,眼睛有著不符合他年紀的圓滑,漂亮的腦袋上鬆蓬束著一把黑順長發,瘦削的左肩膀上扛著一個青布包裹,這個包裹裏也不知道放著什麼,沉甸甸的壓得他整個人幾乎都朝著一邊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