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本是不想去醫院的。和所有普通人一樣,她對醫院二字心存畏懼,質疑,不憤與厭惡。仿如女子與前夫,一個重情,一個愛利,昔日恩情猶在,卻僅自於長輩們的口耳相傳。而年輕如芳晴,自有獨立的經濟能力起,就不得不為日後龐大的費用而結蓄。那是贍養費,今天付一點明天付一些,臨到年老色衰,更要傾囊而出以苟全性命。若不如此,不要說生存,她就連再婚的資格都沒有。真是狠心負意的李郎,若真能剛烈如十娘,自能捧著百寶箱去一個安靜的去處-------這才是事情的真相與關鍵。與性情無關,與財富相攸。沒有能力的閑雜人等隻能守著如燈火油般的熬著吧。萬芳晴有氣無力的幹嘔兩聲,被小關虛扶著坐在普內的診室。年輕的小醫生不顧芳晴眼神的暗示,隨隨便便就扔出一句:“查個小便吧。”她自然曉得這是什麼意思,不由得臉紅。想多了是吧?小關稔熟的拿過單子扶她出來說:“是常規檢查,你或許有點貧血。”芳晴輕輕的應了一聲,這才想起小關的公司是做醫療器械。
早知道就不必為了撇清自己刻意來醫院這一趟,她這兩年當真是過得太小心了。不過是著涼,回到家蒙頭一睡過一晚就什麼事也沒有。現在卻不得不守在長椅深處眼巴巴看小關排隊。隊伍很長,他夾在中間就象是墨色的一點。芳晴毫無所覺麵色愉快的向小關虛招一招,是用手,纖長秀美,她花了大力氣保養。為的不過是如珠珠說的那樣,將來被男人套上戒指時顯得好看些。誰知道她將來會收到什麼樣的?金的銀的銅的,說起來都不如鑽的。芳晴的眼神自小關身上飄開,看門外有救護車嗚嗚的開進來,有無數身穿白色大褂的人搶上去。救死扶傷,端的是好風彩,其實不過隻是工作而已。就象婚姻終究隻是婚姻,要撇開柴米油鹽,才會有浪漫的幸福,美好的極致。
這幾句話讓芳晴心裏一陣絮煩。和紅樓夢裏的賈寶玉不一樣,她若煩了,自沒人拿什麼膏拿什麼汁的來哄著她,她還得自個兒解膩。而她唯一的法寶不過隻是不想。讀書時不想,是因為有人肯敷衍她,給她一個精神的小宇宙。但一出社會,宇宙如肥皂泡般碎裂,讓她不得不在跌撞之間找一個新的倚仗。這是件再容易不過的事,因為有父母在,小孩子便可以在任何時候以父母為版本,摹擬或是重複他們的生活。
可若一個人對父母心存不敬會怎麼樣?
他(她)看不上他們的過去,對於他們所謂的人生經驗抱有深度的質疑。無論是為人處事的方式還是對工作未來前途的判定,彼此間都有著深深的鴻溝。這樣的隔膜,不是用一層親情就可以覆蓋,可以遮掩。哪怕事物瑣至牛毛,也能於細微處領察到一個人的背景觀念。可是在曆史與曆史之間沒有橋梁。父輩們所經曆過的全部,不僅不能夠被坦然的說出,更不能在精神上對後輩施以影響,------這是我們曾經走過的彎路-------在這句飽含憤懣的話語的背後,有多少隱藏的不甘與欲罷不能的無奈-------伸手,必被捉!是這樣嗎?算算他們的年紀,在那個年齡段,有多少人是失手於法律!又有多少人是失手於子女!------這是最最沒有出息的一種做法。可是,卻成了同一代人的選擇。不能說人人都如此,也不能說這就是一種最最普遍的社會現象。可是至少在芳晴眼裏,她從未見過,父母子女,能以相濡以沫的心態互相扶持著去經曆歲月:那是歲月,是一個人來到這世上需曆經的時光。生老病死,喜怒哀樂。我們來到這世上,是盡可能的去體驗情感,將曆史綿延祚永,而不是建立豐功偉業將個人榮名流於宇宙------這樣的順應安愜與尊重坦然,她重未見過,或許也永不能見。曆史被斷掉了,長輩們所遺留下來的無非是威名赫赫的詞語。在那些詞語的背後,是整段不曾被梳理過的時光。哲學,人文,那些距離普通人好遠的東西。正以奇特的方式切入生活的每一個層麵,關於這,不是現在的芳晴所能理解與表述。應是在另一個故事裏-----當時光流過二十年,她該如何回頭來看,看今日的她,這一點點小小的歡喜:原來她終於學會了駕馭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