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爭執(2 / 2)

“隻要付清首付,餘下的慢慢還就好了。”他安慰她說。

“首付都是找親戚借的,十萬,不是小數啊。”然而她這樣講,並沒有如平常一樣,聽到如意料之中的諸如“偉大”之類的詞,在明亮的月光下,芳晴看見方達生輕輕的抽口冷氣,天很冷嗎?芳晴不覺得,她隻感覺風大,滿心的鬱積,促使她按慣性滔滔不絕的講下去,但能說什麼呢?對著一個陌生的男子,她最終選擇了沉默,再沉默。或許是因為在她心裏,她與父母的感情,並不是隻如平常人一般,隻是骨肉相連血脈相親,在這些詞語的背後,還有一些模糊的概念是她可以感覺卻無法說出的,比如精神,比如文化,比如她不是以女兒的身份,僅僅隻是以一個人,一個普通人,站在平等的地位上,對一個不幸的,因緣際會,在各式各樣文件的衝擊下翻跌打滾卻找不到出路的人所寄予的同情與憐憫。“這世上倒隻有我心疼他們呢。”她把這句話對自己說了一遍,自言自語,全忘了自己身邊坐著的這個青年男子,方達生一愣,他望著她問道:“你說什麼?”

“沒什麼。”她說。

可他聽得很清楚,可憐他們?------這世上現如今倒是難得聽見這四個字。

托天涯的福,托搜狐婆媳的教化之功,他,方達生,一個出身正宗的真正的鳳凰,早已從觀念與頭腦中徹底洗清了封建流毒。如今的他不僅脫胎換骨,更已涅磐重生,從心理上和行動上都已學會以一個平等的經濟人的地位來對待他從前家庭與親人。關於大家小家,關於誰做主誰不能做主,關於錢到底要怎麼用------那些明晰的概念,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尚且要通過都市現實生活的洗禮才能真正領悟過來:果然是有錢方有此世界,隻要有錢,那麼,就可以讓自己身邊的親人完完全全照自己的意願生活。巧舌如簧,不過是沒錢沒能力的人為自己辯解的法術,在經濟情況不允許的前提下,一隻鳳凰隻能選擇保全自己的生活而不再追問自己過去的來處。

因為問不起。

在廣漠的平原之上,在高大的山脈之中,有多少人是因循老例在慣性中生活。貧窮,更貧窮,他們的精神世界並不因製度的更替有所改變,相反,會因為生活變故的頻繁而變得更加現實與短視。子女,成為了繼土地之外經濟上另一個立身的根本。而這就是光宗耀祖這四個字的由來。這樣的福份,倒真讓人難以消受呢。方達生諷刺的微笑著,隻是,誰來可憐他們?他望著芳晴。有這麼一瞬間,他象是完全忘記了自己剛剛在腦海中閃過的念頭:關於萬芳晴父母急著為女兒找男朋友的動機,關於萬芳晴父母的庸俗與勢利。錢,都是因為錢。這樣的家庭怎麼能結交,這樣的女人怎麼能娶,他方達生好容易從一個泥潭裏爬出來,絕不能再輕易的陷入另一個裏麵去。隻是誰來可憐他們?這輕輕的一句話,倒象是一種逼問,隻是不該由芳晴來講,更不應該由他這隻鳳凰來講,它原本應屬於良心對於整個社會,風俗,文化的一種拷問。可如今良心,都隻是四肢類靈長動物的點心而已,在需要的時候,或許會擺出來,作一個裝飾。象台麵上一塊遮羞的布,油湯滿漬,早已經看不出麵目。於是誰來可憐他們?在這一瞬間,或許是因為月色,或許是因為修煉不到功,方達生滿懷憐憫的牽起芳晴的手,試圖通過自己的掌心為她傳遞一絲溫度。

芳晴回家的時候已經晚了。

門,果然被反鎖。

她輕扣兩下,在吱嘎的聲音之後再輕輕的推開。

萬樹德滿身酒氣的站在門後等著,一見芳晴,就劈頭蓋臉的罵過去:“你有沒有腦子,你到底有沒有腦子?現在家裏是什麼狀況你知道嗎?找男人得找個有錢的,有錢的才能把整個家庭從危機裏解救出來。你倒好,清清白白的姑娘,居然去陪一隻鳳凰。你到底有沒有腦子啊?”

芳晴的耳朵如小時候一樣被擰得死緊,她拚命捂住嘴巴讓自己不要哭出來,心裏祈求萬樹德的聲音能低些再低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