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小燕說:“爸,你血壓高,別抽了。”
“這麼貴的煙自己不抽給誰抽呀?來,你也抽一支。”
“我又不是女特務,抽什麼煙囉。”
我爸把一支香煙強行遞給陸小燕:“抽,爸叫你抽你就抽。”
陸小燕第一次聽到我爸把自己當爸,心裏一高興,就接過煙點燃了,試抽一口,嘴裏發出一串輕咳。那天,他們的頭上煙霧騰騰,咳嗽聲此起彼伏。我爸歎了一口長氣:“沒想到我會淪落到去求那個提馬桶的,我比廣賢還丟臉啦。”
這些都是陸小燕斷斷續續告訴我的,那段時間,我爸就像一塊口香糖,被我和陸小燕嚼來嚼去,有時他也會變成鋼筆字,出現在我們的信箋上,沒有他我和小燕就沒有交叉的生活,就不可能有什麼共同的語言。在接見室,在信紙上,小燕一口一個爸,好像她早就是我的妻子。有時我看見她的臉上起了痘痘,就問她怎麼回事,她說:“來例假了。”天哪!她連這個都告訴我,而且一點也不臉紅,這不是夫妻又是什麼?小燕臉上真實的表情,不經意在我額頭一抹的手勢,衣服上的煙火氣,離去時主婦一樣的背影等等,喚起了我過正常生活的渴望。漸漸地我開始吩咐她:“小燕,你把我爸買的那兩條香煙拿來。”
“小燕,你到報社去幫我登一則尋人啟事,我想我妹妹了。”
“小燕,你去打掃一下倉庫的閣樓,別讓老鼠把被子全吃了。”
“小燕,你去幫我問問張鬧,她為什麼要陷害我?”
“小燕,你們家有沒有當官的親戚?看能不能幫我平反?”
我在這種吩咐聲中找到了做丈夫的感覺,每個周末都想見到小燕。隻要我們在接見室裏麵對麵地坐下,兩雙手就不約而同地抓在一起。我的手指又黑又粗糙,上麵布滿了傷痕。她的手指又軟又白,好像棉花。兩雙手一靠近,就像工人擁抱資本家,平民擁抱貴族,黑種人擁抱白種人。她捏我的手指,我搓她的手背,一會拇指在上,一會食指又去搶拇指的地盤,忘記了哪根手指是我的,哪根是她的。有時我們掌心對著掌心,輕輕地摩擦,直到發熱、發燙,手心裏冒出熱汗,偶爾我掐她一下,她反掐我三下,總之,我們二十根手指纏來繞去,會麵的時間有多久,它們就糾纏多久,好像動物園裏交配的蛇。不知不覺地,我對她的想變成了手指對手指的想,我甚至覺得每一次捏手就是過夫妻生活。你別取笑,你一笑我就覺得你這是飽漢不知餓漢饑,當時我就這麼一種感受,因為我們捏著捏著,她的兩腮就像塗脂胭那樣潮紅潮紅的,氣也粗了,嘴裏還輕輕地哼吟。而我的身體麻酥酥的,整個人忽地飄離了地麵,仿佛飄到了雲朵上,然後又慢慢地落下,舒服得都忘記了自己的名字,直到現在我都堅信手能代替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