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3)

劉小奇騎著摩托車外出采買時路經我家,看見我家的門窗全部敞開著,就把摩托車停在我家門前,提起摩托車後座上的一捆麻繩徑直走進去。室內的光線相當昏暗,牛紅梅披頭散發正專心致誌地拖地板,她好像要利用這個下午把家裏徹底清洗一遍。清水在地板上滾動,當她看見劉小奇走進來時,說了一句“室內一片光明”。

這是牛紅梅在心理素質培訓中心學會的正話反說法,故意把昏暗的室內說得燈火通明。劉小奇說紅梅姐,你想好了沒有?牛紅梅說什麼想好了沒有?劉小奇說你去不去我的按摩中心工作?牛紅梅說不去。劉小奇一揚手裏的麻繩,說今天你不想去也得去,我要把你綁到我的按摩中心。劉小奇手裏的麻繩和他的手拇指一樣粗,麻繩的一頭在他揮手的一瞬滑落,像一根拐杖連接地板和他的手臂,地板上的一些水迅速跑到麻繩上。這一小捆粗糙的麻繩,使牛紅梅想起了碼頭、農村,想起了城市之外的廣闊天地。

劉小奇拖著一截麻繩追趕牛紅梅。牛紅梅以為劉小奇隻是開開玩笑,所以並不躲避。劉小奇手中的麻繩很快架到了牛紅梅的脖子上,牛紅梅感到脖子冰涼,一彎腰從繩索之下逃脫,跑到門外。劉小奇強行把她推上摩托車,拉到按摩中心,反鎖在一間小包廂裏。

包廂裏有沙發有音響有電視機,劉小奇告訴牛紅梅什麼時候同意按摩了,什麼時候按鈴。劉小奇剛走出包廂,音樂隨即響起來,那都是牛紅梅特別喜歡的音樂,她坐在沙發上自個唱開了。唱了一首又一首,牛紅梅感到口渴,便按了一下呼叫鈴。劉小奇堆著笑走進來,問牛紅梅同意了?牛紅梅說我要喝水。劉小奇轉身退出包廂,隔著門板上的一塊玻璃搖頭。牛紅梅不停地按呼叫鈴,呼叫鈴一直呼叫著,卻沒有人進來。這時牛紅梅才知道劉小奇給她設了圈套,她緊閉嘴巴停止歌唱。

包廂裏的音樂突然變了節奏,變成了搖滾樂,盡管牛紅梅不停地提醒自己不要受騙上當,但她的身體還是像蛇一樣擺動起來。她聽到自己擺動的身體拍打空氣的聲音,汗水一絲一縷從毛孔流出。搖了一會兒,她感到很累,倒在沙發上。

睡意像兩隻不緊不慢的小蟲爬上她的眼皮,但音樂卻像棒子一樣敲打她的額頭。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改變音樂的節奏和強弱,牛紅梅覺得棍子漫天飛舞,一會兒重一會兒輕,它們有時像狂轟濫炸的飛機,有時像深夜裏女人的哭泣或號叫,它們存心不讓她入睡。牛紅梅想非得答應劉小奇不可嗎?我不答應他,他又能把我怎樣?誰給他這個權利?你有你的權利,我有我的道德,我幹嗎要聽從你的安排?你是上帝嗎?不是。劉小奇你不是上帝。

從來沒有這麼認真想過問題的牛紅梅,突然產生了一種思考的快意,她堅決認為這就是思考,我一思考,劉小奇的目的就達不到。牛紅梅對著門板上那一小塊透明的玻璃咆哮,外麵往來穿梭的人恍若隔世,他們好像聽不到她的聲音,看不到她的動作。門板上的玻璃快被她的吼聲震破了,包廂裏的音樂像洪水猛獸淹沒她的聲音。她想我要繼續思考,我思考的問題是誰剝奪了我睡覺的權利?

下半夜,門板上的那塊玻璃被音樂震破,它像解凍的冰塊發出嘎嘎聲。牛紅梅看見四五條裂紋由上而下,把玻璃劃開。牛紅梅打開門窗,想從窗口往下跳,但窗口已被鐵條封死。她覺得包廂像一座牢房,身體和思想被囚禁在裏麵。音樂,那些讓她無比崇拜的音樂,現在像成堆的垃圾傾倒在她耳朵,她麵對窗台嘔吐起來。

擦幹淨嘴巴,她想我還是妥協吧。她剛想妥協,包廂的門便推開了,劉小奇堵在門口問,你終於想通啦?劉小奇的眼角掛滿眼屎,一邊說話一邊打哈欠。牛紅梅對他這種自作聰明的問話非常反感,說你怎麼知道我想通了?你又不是上帝,你看得見我在想什麼嗎?劉小奇發出一聲冷笑,轉身朝走廊揮手。音樂突然消失,兩位女服務員提著拖巴和鐵皮撮走進來,細心打掃窗台上的穢物。牛紅梅揮舞手臂,像驅趕蒼蠅,又像是趕躲在角落裏的音樂,直到服務員失手把鐵皮撮砸在地板上,她才停止揮手。終於,她聽到了鐵皮砸在地板上的聲音,高興地叫起來,仿佛回到真實的世界。她對劉小奇說我不會答應你的要求。

兩位服務員收拾完窗台,往包廂外走去,她們一個人的手裏拿著拖巴,一個人手裏提著鐵皮撮。劉小奇雙手抱在胸前,手掌輕輕拍打手臂,說既然你不同意,那隻好再委屈你一下。劉小奇離開包廂,門再次被反鎖。牛紅梅麵對劉小奇離去的背影罵了許多髒話,她的嘴巴是印刷機,它把那些髒字全部印到了劉小奇的背部。

令人作嘔的音樂聲再次響起,牛紅梅感到頭皮快裂開了,她想不就是按摩嗎?按摩是什麼?按摩是皮膚跟皮膚的接觸,它和不能睡覺相比,和眼前的痛苦相比,幾乎不算一回事。牛紅梅伸出細長的食指,在呼叫開關上狠狠地按了一下,一下兩下三四下,五下六下七八下,九下十下十一下,包廂的玻璃上貼著一張小姐的臉,它像一幅畫。牛紅梅說你告訴劉小奇,我答應。玻璃那邊的臉消失了。消失了大約半個小時,那張臉又貼到玻璃上。這次,牛紅梅注意到玻璃上的裂紋,裂紋把小組的臉切割成不規則的塊。小姐說劉經理不在,他走之前告訴我們,沒有他的同意不準打開包廂,不準停放音樂,連音樂的音量都不準調小。總台的服務員也沒找到這間包廂的鑰匙,可能是劉經理把鑰匙帶走了。沒有劉經理,誰也無法打開這扇門,除非把門砸了。

牛紅梅用指甲撕扯沙發,撕扯了幾十下才把沙發皮撕破,從沙發內掏出海綿,用海綿塞住耳朵。這樣,她感覺好受一些,於是蜷縮在沙發上,雙手抱住肩膀,雙腳彎曲,保持嬰兒在母親子宮的姿態,膝蓋幾乎碰到了額頭,盡量縮小自己的肉體,仿佛縮小了就能逃避噪音的傷害。那一刻,她甚至想變成一隻螞蟻,藏到沙發的縫隙。

噪音持續到第二天下午三點,這並不是劉小奇所希望的結局,他離開牛紅梅時,隻是想找個地方睡一覺,實在太困了。於是,他鑽進了牛紅梅隔壁的包廂。睡下時,他不停地提醒自己不要睡死,要隨時注意牛紅梅那邊的動靜。迷迷糊糊中他睡熟了,熟得像一隻腐爛的蘋果。當他醒來時,手表上的日曆已跳了一格,時針已指向第二天下午的三點。他從沙發上跳起來,隱約感到自己犯了一個什麼錯誤。犯了什麼錯誤呢?他一時想不清楚。他走出包廂到衛生間去撒尿,尿到一半的時候,突然想起牛紅梅。他以最快速度撒完尿,以最快速度拉好褲子上的拉鏈,有幾滴沒有排幹淨的尿滴落在褲襠裏。

劉小奇掏出鑰匙打開包廂,包廂裏的聲音形成一股氣浪,衝得他一個倒退。他命令手下關掉聲音。包廂安靜了,劉小奇看見蜷縮在沙發角落的牛紅梅慢慢地伸腿,就像一隻垂死的母雞那樣伸長她的腿。當她的腿繃直腳尖碰到沙發扶手時,她睜開眼睛,但是她隻睜開了一秒鍾,又迅速合上眼皮,像一個長久蹲在黑暗的人害怕見到陽光。她說我答應你,但你必須讓我睡上一覺。她伸出舌頭舔舔嘴皮,翻了一個身,便躺在沙發上睡著了,鼻孔裏噴出引擎似的聲音。

劉小奇關上包廂的門,坐在一旁看牛紅梅睡覺,發現牛紅梅的耳朵裏塞滿海綿。他說紅梅姐,要睡你到家裏去睡。牛紅梅哪聽得到劉小奇的說話,她的每一個細胞仿佛都睡死了。劉小奇撥開她耳朵裏的海綿,又說了一遍剛才說過的話。牛紅梅仍然聽不到。劉小奇看了一眼海綿,把它摔到茶幾上,開始拍牛紅梅的肩膀,扳動牛紅梅的身體。他說你可以到我的辦公室去睡,也可以到我的臥室去睡,甚至可以到賓館裏去睡,但你千萬別在這裏睡。牛紅梅任憑劉小奇扳動、拍打、咆哮,撓她的胳肢窩,都沒有反應。就連劉小奇拍打她的乳房,她也沒有反應。劉小奇把海綿重新塞進她的耳朵。

劉小奇想現在我即使把她強奸了,她也不會知道。劉小奇扣上包廂的門,脫光牛紅梅的衣褲。牛紅梅苗條的身材在黑色的沙發襯托下,愈加顯得美,美得像一座山,美得像一尊發光的獎杯,而她身下的沙發就是獎杯的底座。劉小奇扳開她的腿,一條腿架在沙發上,另一條腿滑向地板,她的腿被劉小奇扳成直角。劉小奇就在沙發上把牛紅梅給幹了。幹的過程中,牛紅梅一直處於睡眠狀態,除了發出幾聲囈語,始終沒有多餘的聲音。從包廂外走過的小姐們透過門板上的玻璃,看見劉小奇起伏的脊背,她們知道劉小奇在幹什麼,劉小奇知道自己在幹什麼,隻有牛紅梅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劉小奇找到我,說他的按摩中心需要更換招牌,希望我能抽空為他設計。我說我對招牌的設計沒有什麼研究。他說沒研究不要緊,可以向別人學習,也可以模仿好的設計,天下設計一大抄。他把摩托車的速度降到最低,拉著我參觀幾條主要的街道。我坐在摩托車的後座上盡力伸長脖子,看街道兩邊各式各樣的招牌和廣告牌。劉小奇不斷地回頭告訴我,看仔細了,你看別人的招牌是怎麼設計的。他頻頻回頭,摩托車差一點兒撞到了一輛出租車的車燈。

回到填河路十九號,我開始為劉小奇設計招牌。他打開曾經囚禁我姐姐牛紅梅的那個包廂,把紙、筆和各種顏料擺在茶幾上,然後打開空調打開音樂,我像皇帝一樣被他侍候著。話題突然轉到我姐姐牛紅梅的身上,那個下午,我還不知道他曾經囚禁過我姐姐,曾經在我坐著的沙發上把我姐姐幹掉。他對我姐姐表現出最大的同情,說我們得想個辦法,把你姐姐解放出來。我說有什麼辦法?他說登一則征婚廣告,讓你姐姐從應征者中選擇合適的丈夫,然後放棄楊春光。

設計完招牌,我們坐在包廂裏起草牛紅梅的征婚廣告,在廣告裏用了兩個形容詞: 貌若天仙、身材苗條。喜歡文學成為牛紅梅的愛好,打羽毛球是她的特長。牛紅梅被我們寫得麵目全非。寫完之後,劉小奇在上麵加蓋了他們公司的公章,並掏了一百塊錢,到郵局把廣告寄往北京發行量最大的一張報紙。

我們像期待共產主義那樣,期待那一則征婚廣告的回音。一個月之後,牛紅梅開始陸續收到應征者的信件。她對這些信件莫名其妙,舉著那些參差不齊的信封問我,這是怎麼一回事?是誰的惡作劇?她已經看到了那一張刊登她征婚廣告的報紙,當她看到那一張報紙時,腦袋轟地響了一下,好像是誰拿電棒敲了一下。財務室的所有同事都盯住她,她的臉像火燒著那麼燙。她把工廠裏凡訂有那份報紙的辦公室、車間清理了一遍,把那張報紙偷了出來。

牛紅梅說翠柏,你知道嗎?你們這是犯法,你們想要我犯重婚罪嗎?

從此,牛紅梅再不正眼看那些來信,把它們丟在沙發的角落。每個周末,我都把那些信件小心地剪開,看男人們如何向她表白愛慕之情,如何向她掏心挖肺。偶爾從信封裏滑出一兩張男人英俊的麵孔,我就拿到牛紅梅的眼前晃來晃去,想讓她為他們打分。但是任憑我怎樣晃動,她都不看。隻要我手裏拿著照片走向她,她就提前閉上眼睛。她閉眼睛時,眼角堆起許多皺紋,從皺紋堆疊的程度,可以判斷她是在用力閉眼睛。由此也可以推斷,她對眼前的誘惑堅決抵製。

我對於來自北京的信件充滿好感,認為那裏的人品質優良,誠實可信。事實上,十多年來,我把北京一直當做我的心髒,它供給我血液和思想。但是沒有北京的應征者給牛紅梅寫信,他們的條件大都優越,不屑於在報紙上尋找配偶。隻要北京的男人們一招手,天下的美女都會擁進京城。在一天又一天的盼望和遐想中,我終於盼來了四封來自北京的求愛信。

第一封信的主人詢問牛紅梅是不是處女?第二封信的主人抄襲了當時極其流行的一首情詩。第三封信的主人說冬天快到了,你能不能為我織一件毛衣?一直到第四封信的出現,我才為牛紅梅看到了希望。

第四封信來自北京電影製片廠,寫信人姓蘇,名超光。他說他身高一米八,體重八十公斤,攝像師,每月工資收入千元,父親是高幹,有四室兩廳的住房。他是獨子,現跟父母居住。如果牛紅梅同意,他可以南下見麵。如果牛紅梅想去北京,他可以提供飛機票。如果雙方的感情能夠按他的願望往下發展,牛紅梅調進北京不成問題。如果……來信一口氣寫了十幾個如果。我把來信向牛紅梅宣讀,牛紅梅用棉球塞住耳朵。我把照片拿給她看,她的眼睛連縫都不留。最後,我把照片和來信貼到她臥室的門板上,相信她會被來信和照片打動。

在我回藝術學院的日子,牛紅梅詳細地閱讀了那封貼在門板上的信,不知出於何種原因,態度異常堅決的牛紅梅開始跟那位姓蘇的攝像師通信。她把蘇超光的來信鎖在抽屜,剪下幾絲頭發寄給蘇超光。高興時,她偶爾說兩句蘇超光,說蘇超光曾給中國當時較紅的幾個影星攝過像,是幾部著名影片的攝像師。牛紅梅似乎已經墜入情網,把跟蘇超光通信當做那個時期的一大樂事。他們在信裏商量約會時間,但牛紅梅編造各種理由,把約會的時間一推再推。她決定去北京之前,先跟楊春光辦妥離婚手續。

接到牛紅梅的電報後,楊春光坐飛機回到南寧,他把一隻大皮箱丟在客廳,便到衛生間洗澡。牛紅梅做了一桌豐盛的晚餐迎接他,餐桌上有白切雞、白灼蝦、酸甜排骨、紅燒魚,這一桌菜花掉了我姐姐一個月的夥食費。楊春光看著這一桌菜直拍巴掌,說好吃,真好吃,真他媽的好吃呀。他的讚歎聲常常被大團大團的食物打斷。看著他的吃相,你絕對想不到他是一個明天就要去辦離婚手續的人,倒像是專門從南京趕回來吃這一餐飯。

吃飽喝足之後,楊春光打出兩個響亮的飽嗝,拍拍肚皮,從皮箱裏拿出一雙女式皮鞋,遞給牛紅梅。牛紅梅沒有伸手。楊春光把皮鞋放到沙發上,這時他發現了堆在沙發角上的信件。他坐在沙發上讀那些信,每讀完一封,就把信紙放在腿上,用手掌撫平,整整齊齊地碼著。他想把那些信件夾好了,就問牛紅梅有沒有夾子。牛紅梅把一個黑夾子丟到沙發上,順勢坐下,蹺起二郎腿。楊春光脫掉她的拖鞋,為她穿上新買的皮鞋,乘機捏了牛紅梅一把。牛紅梅的小腿往上一抬,皮鞋飛過電視和餐桌,落到對麵的角落裏。

第二天早上,牛紅梅穿著那雙新買的皮鞋緊跟著楊春光出了家門。他們準備到興寧區民政局辦離婚手續。由於路途不遠,他們一致同意步行。在步行的過程中,他們還可以說一說話,腦子裏倒一倒往事。他們剛走到長青巷口,牛紅梅突然蹲了下來,對著路邊的郵筒發出幾聲幹嘔。盡管她的嘴巴張開有乒乓球那麼大,但她什麼也沒吐出來,好像一隻失去水的魚那樣,嘴巴一張一合,什麼也沒有吐出來。楊春光把身子靠在郵筒上,說怎麼了?牛紅梅說不知道,我已經有兩個月沒來月經了。楊春光的身體像被誰戳了一下,說是不是懷孕了?牛紅梅說怎麼會呢?我又沒跟男人睡過覺。楊春光發出一聲冷笑,說走吧,快走吧,反正我們就要離婚了。

他們繼續往前走。楊春光的步子邁得快,近乎小跑,總是跑出去十多米了,又才停住等後麵的牛紅梅。牛紅梅說我也曾經想可能懷孕了,但是我確實沒碰過男人,沒碰過男人怎麼會懷孕呢?一千個不可能,一萬個不可能。牛紅梅不停地說著,汗水冒出來了,臉色發白了。楊春光隻管低頭走路,對牛紅梅的辯解充耳不聞。

他們終於看到了興寧區人民政府的招牌。牛紅梅突然感到馬路上的汽車全鑽進了她的腦袋,它們在裏麵轟鳴奔跑。牛紅梅的身子開始搖晃,她揚起右手在腦門拍了一下,就像拍蚊子那樣拍了一下,便倒到了馬路旁。倒下去時,她叫了一聲春光。

楊春光攔了一輛出租車,把牛紅梅送進醫院。醫師告訴楊春光,牛紅梅懷孕了。牛紅梅隻在病床上躺了兩個多小時,便不再眩暈。走出醫院大門,牛紅梅仍然往興寧區民政局方向走。現在她走在前麵,楊春光走在後麵。楊春光說你打算要這個孩子?牛紅梅說怎麼不要?我連名字都給他(她)想好了。楊春光說叫什麼名字?牛紅梅說牛感情。楊春光說可是他(她)沒有父親,他(她)的父親是誰?牛紅梅說我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但是我可以給他(她)找一個。

興寧區民政局的招牌像火辣辣的陽光,撲到他們的眼球上。楊春光在後麵叫了一聲牛紅梅。牛紅梅說怎麼啦?走呀。楊春光說如果你有難處,我們可以推遲離婚,孩子總得有一個爸爸。推遲一年、兩年都可以,反正我也不急著跟別人結婚。我跟王祖泉僅僅是同居,知道嗎?同居。楊春光轉身往回走。牛紅梅的眼淚被他說出來了。牛紅梅說春光,我要為你買一張飛機票。

牛紅梅真的給楊春光買了一張飛機票。楊春光於次日飛離南寧。

牛紅梅要我請一天假,跟她一起分析和思考一下,孩子的父親到底是誰?她坐在沙發上,勾著腦袋。我坐在餐桌邊的椅子上,昂首挺胸。我們首先采用排除法,對牛紅梅周圍的男人進行排除。牛紅梅說兩個月前,稅務部門曾經到我們的財務室進行稅收大檢查,我跟檢查組帶隊的人握過手。他是檢查組裏唯一的男同胞,握手總不會懷孕吧?我說不會。她說也是兩個多月前,我去給廠長送季度獎金。我們的廠長從不好色,口碑好得很,當時,他接過獎金,在我的左邊肩膀上拍了一下,說紅梅呀,你怎麼越長越漂亮了。我說漂亮又不犯法。他哈哈大笑,把手掌收回去。拍肩膀是不可能使人懷孕的,這一點我敢肯定。我說我也敢肯定,如果拍肩膀也能使人懷孕,我們藝術學院的女孩子差不多全懷孕了。

牛紅梅說三個多月前,我們廠招待幾個醫藥公司的經理,辦公室下了一個通知,凡是長得有幾分姿色的女性都要到舞廳去陪經理們跳舞。不知道你去沒去過花山舞廳?那裏的燈光十分昏暗。有一個來自玉林的房經理肥得像一頭豬,喝了好多酒,噴出來的酒氣差不多都把我熏醉了。可能是他看出了我的反感,便跟我吹噓,說噴出來的酒氣全是茅台,每一口都值幾十元。跳了兩曲之後,我不想再跟他跳了。辦公室主任說牛紅梅,你要為我們的廠裏想一想,跳舞能跳出經濟效益,你現在不是代表你自己,而是代表全廠幹部職工跟他跳舞。我隻好繼續跟他跳。他問我願不願做他的情人,如果願意的話,可以給我買轎車、項鏈、住房。我沒有回答他。他說請不要假正經的啦,像牛小姐這麼漂亮的小姐,早就應該被人養起來的啦。他試圖貼近我,但由於腹部太突出,始終未能得逞。隻有在我稍微放鬆警惕的時刻,他的腹部才會從我的腹部輕輕擦過。腹部和腹部的輕微摩擦會使人懷孕嗎?我說不會,但你那天晚上喝沒喝酒?她說沒喝。我問她後來呢,還有沒有其他不軌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