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 3)

最後一個從地板上爬起來的是楊春光,他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下午,和他一起醉倒的酒友們一個也不在他身邊,早溜走了。楊春光說真不夠意思。他打開臥室的門,臥室裏空空蕩蕩,牛紅梅已經上班去了。

楊春光把他的行李放在客廳的顯著位置,搬過一張凳子,把身子斜靠在行李上。盡管他肚子裏發出嘰裏咕嚕的聲音,但他還是不想做飯。傍晚,他告訴我,那一刻真是饑寒交迫,無比淒涼。他說他撲在行李上似睡非睡,車輛聲、電鋸聲聽起來都十分遙遠,世界上仿佛隻剩下他一個人。這種感覺他從來沒產生過,但這天下午他產生了。他說那一刻他終於理解了什麼叫做孤獨,屋子裏沒有一丁點兒人發出的聲音,好像我們全都把他拋棄了。唯有腳步聲,他聽起來感到特別親切。每一陣腳步聲,都仿佛是牛紅梅發出來的,他盼望牛紅梅早一點兒回來。但是每一陣腳步聲都欺騙了他。當我的腳步聲到達他麵前時,他大叫一聲,說你終於回來啦,我還以為是你姐姐。

楊春光叫我為他熬一鍋粥,我沒有理會他,因為我的頭上還掛著他用鍋鏟砸出的傷口。我煮了一鍋幹飯,我想你張著嘴巴等著喝粥吧,你就像一條死魚一樣張著嘴巴等待吧。他一定認為我在為他熬粥,所以廚房裏發出每一個叮當聲都嚇得他一跳。當我走出廚房時,他就斜躺在行李上不停地說話。他說話的時候,我緊閉雙唇一言不發。

牛紅梅終於回來了。楊春光說明天我就回學校,明天我就回學校。牛紅梅洗了一把臉,說我的腰快斷了,然後躺到床上。楊春光說我快餓死了,我快餓死了。牛紅梅說我快痛死了。楊春光說你不知道我明天回校嗎?你……牛紅梅說回校又怎樣?回校就要我把你當老爺侍候嗎?楊春光從行李包上坐直,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他說你竟然聽到了,我還沒有說第二遍,你竟然聽到了?你的耳朵沒問題啦?說話時,他雙手不停地拍打行李。

楊春光沒有吃到稀飯,他把筷條拍在餐桌上,說我叫你煮粥,你幹嗎煮幹飯?你這是成心跟我對著幹,你就這樣為你的姐夫送行嗎?我說爸爸曾經說過,在困難時期他連粥都喝不上,現在給你煮幹飯有什麼不好?難道幹飯不比粥好嗎?楊春光說可是現在我不想吃幹飯。我說不吃自己煮去。楊春光看了一眼牛紅梅。牛紅梅把頭埋在碗裏。楊春光隻敢看她的額頭,不敢看她眼睛。楊春光說家裏沒有粥,我隻好下館子,錢呢?牛紅梅說錢在抽屜裏,你自己拿去。我的腰實在太痛,要不然我為你煮粥,煮粥有什麼難?煮粥不會有我上班辛苦,你隻要把米洗上兩遍,然後把鍋頭架到煤爐上就行了,何必要花錢下館子?楊春光說心痛錢了是不是?今夜我偏要吃個你心痛。我叫你弟弟煮粥,他不聽我的,你們是故意讓我吃不上粥。楊春光走進臥室,把抽屜裏大張的票子全部塞進衣兜,然後大搖大擺地走出家門。我說你把錢全部拿走了,這個月我們吃什麼?楊春光說誰叫你不給我煮粥。我操起一根棍子,從後麵追上去準備幹掉他,但牛紅梅喝住了我。牛紅梅說那是讓他拿去學校花的錢,他愛怎麼花就怎麼花,他早一天花和遲一天花和我們都沒有關係,反正我是再也拿不出錢了。

牛紅梅滿心以為楊春光會回心轉意,會在她言語的刺激下走回廚房煮粥,但是她想錯了,楊春光像是沒有聽見她的話,雙手抱在胸前,像摔跤運動員一樣雙腳一跳一跳地下館子去了。我說他的這一餐,起碼吃去我們一個月的夥食,他憑什麼這樣吃?他又不是資本家,又不是惡霸,他憑什麼可以吃掉我們一個月的夥食?姐,你幹嗎不和這個腐敗分子離婚?像這樣的姐夫不如沒有。牛紅梅對楊春光的腐敗現象保持沉默。我說離婚,明天你就去跟他離婚,你不去離我去幫你離。牛紅梅發出一聲冷笑,說你以為離婚那麼容易嗎?我說你不離婚也可以,但你得給他一點兒顏色看一看,如果他把那些錢花光了,我們至少要給他看一看我們的顏色,誰也不許理睬他。牛紅梅表示同意。

楊春光是哼著歌曲走進家門的。他走進家門時,我和牛紅梅已經睡了。楊春光先拍牛紅梅的臥室門,臥室已經反鎖,牛紅梅沒有理睬他。楊春光又過來拍我的臥室門,他一邊拍一邊叫我的名字,我也沒有理睬他。我和牛紅梅事先已經約好,今夜就讓楊春光睡在客廳裏。

我聽到楊春光歎了一口氣,然後是他屁股坐落在沙發上的聲音,然後是劃燃火柴的聲音。我想他現在一定在沙發上吸煙,我甚至看到了從他嘴裏噴出的幽藍的煙圈。大約是吸完了一支香煙,楊春光咳了兩聲嗽,清理一下他的喉嚨,又開始拍牛紅梅那邊的門。他說:

紅梅,明天我就要走了

你就忍心讓我睡在客廳裏

用一扇未開的門為我送行

一日夫妻百日恩

何況,我們夫妻何止一日

就這樣,我悄悄地走了

正如我悄悄地來

拍拍你的門板

告別你這個不開門的女孩

曾經,你是我夢想中的新娘

我是一條水草

醉倒在你水波似的懷裏

醉過又怎樣,愛過又怎樣

到頭來你照樣翻臉不認人

哪個男兒不多情

哪個女孩不懷春

盡管天涯有芳草

今夜我還愛著這扇門

要麼,你就發發慈悲

讓我從這裏爬著進去

要麼,我輕輕地走開

正如我輕輕地來

拍一拍你的門板

不帶走你的愛

幾年之後,我看見楊春光站在我姐姐門前說的這幾段順口溜,以詩歌的名義發表在一張小報上。又過了兩年,當我讀到徐誌摩先生的《再別康橋》之後,才知道楊春光寫的是“康橋體”,他的順口溜也就是他分行的散文或者詩歌,深受徐誌摩先生的影響。但在當時,我姐姐牛紅梅受到楊春光詩歌的影響,把臥室的門呀的一聲打開了。楊春光急不可待地撲了進去。

我聽到臥室裏傳出咬脖子的聲音、擁抱的聲音、床板的聲音、撕紙的聲音,我對這些聲音忍無可忍,從床上爬起來,把客廳的燈拉亮。我拍拍門板,楊春光和牛紅梅停止了聲音。我說你們,請聽我朗讀《新婚必讀》第二十五頁,這是我爸爸的書,封麵寫有“牛正國”三個字。書上說產後十天子宮頸口才關閉,產後六至八周子宮附著胎盤部位的創麵才完全愈合,在這期間不應性交。性交在傷口愈合後方可進行。姐姐,你可別受騙上當。

擋著我視線的門板突然拉開,楊春光擰住我的耳朵,把我關進我的臥室,然後在門外掛了一把鎖。無論我怎樣拍打牆壁,他們像聾子一樣,隻當沒有聽見。我大聲喊道: 姐姐,我這是為你好,你聽到了嗎?你不要因為他的幾段順口溜,而喪失你的立場和原則。你不要因為明天他要走了,你就放棄了身體健康心情愉快萬事如意長命百歲。你千萬別豁出去了千萬別破罐破摔,一時的痛快換不得一生的幸福。

這時,我的囚禁之門被牛紅梅打開了。她說你號叫什麼?我的身體我還不知道愛惜嗎?我們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壞。我說誰會相信你,一男一女關在臥室裏,誰會相信你們。事實上,我在這麼說著的時候,牛紅梅已走進衛生間開始衝涼,稀裏嘩啦的水聲,最能說明問題。

一年之後的夏天,我初中畢業,牛紅梅站在一桶石灰水前,正在粉刷陽台的牆壁。她用一根晾衣竿綁住一把高粱掃帚,然後用掃帚把白色的石灰水一點一點地刷到牆上。牆的上半部分經她一刷已逐步變成白色,自上而下的石灰水在牆的下半部分流出不規則的圖形,像是一座座倒立的山峰。這時我才發現牛紅梅比去年略顯肥胖。她頭上搭著的那條毛巾,使她美麗得像一位村姑,像我們課本裏經常讚美的勞動人民。她說你放假啦。她並沒有說你初中畢業啦,這略略讓我顯得有些遺憾。她繼續說整個暑假差不多有四十天,你最好利用這個假期打聽一下牛青鬆的下落。他是我的弟弟,你的哥哥,人又不是螞蟻,說不見就不見了。他是一個大活人,怎麼可能一下就消失了呢?劉小奇知道一點兒他的情況,你可以先從劉小奇那裏開始。正說著話,天花板上的一粒灰塵掉到她的眼睛裏,她用手揉了揉左眼,左眼冒出一輪紅圈。刷牆壁的牛紅梅,揉眼睛的牛紅梅,這時候的牛紅梅,除了我,她的身邊再沒有多餘的親人。楊春光在南京大學畢業之後,又考上了該校的研究生,他已經兩個假期不回家了,據可靠消息這個暑假他也不打算回來。

我是在七一廣場的草地上找到劉小奇的,他正駕駛著一輛破吉普在草地上轉來轉去,旁邊坐著一位師傅。從吉普車搖擺的程度,可以斷定劉小奇還沒有學好駕駛技術。吉普車的車轍縱橫交錯,壓斷了無數鮮嫩的草,有好幾次,車頭差一點兒撞到了電杆上。我對著吉普車叫劉小奇,他沒有聽見。直到他的車子幾乎壓住我的雙腳了,他才看見我。他說你找死呀,你。他剛罵完,車子便從我身邊滑過去。他開始圍著我轉圈。車子靠近我時,他問我來這裏幹什麼?我說找你。車子又滑過去了。他現在的工作是學開車,偶爾跟我的對話就像是他做夢時不小心漏出牙縫的囈語。他說找我有什麼事?我說你知不知道牛青鬆的下落?他說牛青鬆,牛青鬆是誰呀?啊牛青鬆,幹嗎要問我牛青鬆?我有這個義務嗎?我現在每說一句話收費一元,你拿錢來我就告訴你牛青鬆的情況。錢呢?我說沒有錢。劉小奇說沒有錢你就滾開,別影響我學開車。

姐姐給了我一百塊錢,她告訴我無論如何要從劉小奇的嘴裏套出牛青鬆的下落,而且隻能花一百塊錢,她不可能再多拿出一分錢了。我把一百元錢全換成一元一張的,然後把它們分別裝在四個口袋裏,每個口袋裝二十五元。我用剛剛點過鈔票的手,在上衣口袋和褲口袋的表麵壓了壓,想有這一百元錢等於劉小奇的一百句話,肯定能完成姐姐交給的任務。

我找了劉小奇三次,才把劉小奇找到。他說時間就是金錢,我哪裏有時間坐下來跟你聊天。我說我帶錢來了。他說什麼錢?我說按你開的價,一句話一塊錢。他聽說我帶錢來了,臉上略略有些興奮,說明天吧,明天下午我在填河路按摩室樓上等你。

我按劉小奇約定的時間來到他的房間。他躺在床上還沒起來,為我打開門之後,又躺回床上。他用雙手交替揉眼睛,說昨天晚上跟朋友賭了一通宵,贏了幾百塊錢,所以心情舒暢,可以跟我談一談牛青鬆的事情。牛青鬆是跟他一起長大的朋友,看在朋友的分兒上,是不應該收費的,但親兄弟明算賬,先小人後君子,況且一句話一塊錢,這個價格不算貴。如果是別人,一句話他要收兩至三元,而且隻會說短句。說到這裏時,他提高嗓門問我,你真的帶錢了嗎?我說帶了。他說多少?我說你別管我帶多少,你隻管說出牛青鬆的下落。他說我已經說了大約十句,你到書桌上給我拿紙和筆來,我每說一句畫一筆,然後統一結算。我說你還沒有說,怎麼就有十句了?他說剛才我不是說了嗎?我說連“先小人後君子”也算一句?他說當然啦,如果你嫌貴,可以找別人說去,我就這個價格。何況我又不是以此為業,又不是揭不開鍋非說不可。你好好算算,我又說了十三句,加上剛才的十句,共等於二十三句。我說一句話要說到句號了才算一句。他說我才不管你逗號或句號,每停頓一下就算一句,並且是從你跟我說話時算起。現在你得先付我三十元,我才往下說,否則我不說了。你不能賒賬,要付現金。

我翻開右邊的上衣口袋,說我隻有二十五元。劉小奇沉默著,用蔑視一切的目光蔑視我。我怕他不相信,就把右邊的口袋掏空,把口袋拉給他看。他不表態,隻是舉起三個指頭。後來我才知道,他當時不說話是怕我付不起錢,所以他舉起三個指頭。我轉身欲走,他大喝一聲,從床上跳起來,說你怎敢言而無信?你不把錢留下,休想出門。我被他的嗬斥聲嚇了一跳,伸手把左邊口袋的二十五元錢也掏了出來。我把五十元錢捏在手裏,然後拍了拍,說我不是沒有錢,但我不需要你說廢話,我隻問你一句,牛青鬆現在到底在哪裏?他說那你得讓我從頭說起。我說不用從頭說起,我隻需要結果。他說哪有這麼好的事啊!我忙舉起手噓了一聲,說你別再說了,從現在開始我拒絕付你說話的錢。他說那你也得付我三十七元。我說不是三十元嗎,怎麼變成三十七元了?他說你自己算一算,剛才我又說了七句:

你怎敢言而無信?一句。

你不把錢留下,兩句。

休想出門。三句。

你得讓我從頭說起。四句。

哪有這麼好的事啊!五句。

他每重複一句就掰下一個指頭,一共掰下了五根香蕉一樣的指頭。我說隻有五句,剛才你隻說了五句,你想敲詐我。他想了想說,還有一句。我說是哪一句?他說嗬斥聲。他把倒下去的手指又彈直了一根,說六句,一共是三十六元。我說嗬斥聲也算一句?他哼了一聲,掰開我捏緊鈔票的手指,搶走了三十六元錢,然後大叫一聲滾,今後別再來煩我。他的大叫聲形成一股強大的氣流,把我從他的房間推出來。

我知道劉小奇喜歡喝酒,而且有了幾個臭錢之後,喝的都是上好的酒。為了知道牛青鬆的下落,我特別留意劉小奇的行蹤,發現有好幾次他醉倒在馬路上。我知道他逢喝必醉,而且醉了之後總喜歡說自己不醉,不允許朋友送他。有時他搖搖晃晃孤孤單單走在深夜的馬路上,但無論醉到何種程度,他總朝著他住宿的方向。當他看見他的房間,看見他按摩室的時候,強打起的精神一下就沒有了,好像是有人從他身上忽然抽走了一條筋,猛地喪失了走路的力氣,癱瘓在馬路旁。有時他乘坐的出租車開到他的樓下,他從車門鑽出來,筆挺地站在樓前,目送出租車駛出去百來米之後,雙腿一軟,像潑出去的水散在地麵。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每一次總是要看到了房間,他才會倒下。

所以我常常站在夏夜的填河路十九號附近等他,僅僅是為了一個關於牛青鬆的消息。我把他扶上樓梯扶進房間,為他脫鞋、抹臉,聞他臭烘烘的酒氣。有一次,我正在為他脫絲襪,他突然從床上側過身子,嘴裏噴出一大堆東西。它們是被他的牙齒磨細、又到胃裏走了一圈的甲魚、蝦和青菜、豆腐,它們像雨水一樣降臨我的肩膀,仿佛複活一般緩慢地爬進我的上衣口袋,生長在我的後背。吐過之後,劉小奇清醒了許多,他叫我到衛生間洗一洗衣服,到他的衣櫃裏挑襯衣。他的衣櫃裏全是名牌,他說我喜歡哪一件就挑哪一件。我洗過衣服,換上他的襯衣,擦幹淨他的地板,準備離開他的時候,他突然叫住我,問我為什麼要這麼做?我說不為什麼,隻因為你是我哥哥的好朋友。他用小手指摳了摳耳朵,說真的?我說真的。他說我有一個特點,吐過之後馬上清醒,不會受騙上當,不會告訴你關於牛青鬆的任何消息。如果你有時間的話,我們聊聊別的。

他從床上爬起來坐到沙發上,自己給自己泡了一杯濃茶,也給我泡了一杯。他說現在舒服多了,如果有酒的話還可以喝。我問他想不想喝茅台?他說我隔幾天喝一次。我說我們家那一瓶是真的。他說怎麼個真法?我告訴他,那是我父親1970年時通過熟人,從糖業煙酒公司買到的,當時很便宜。父親買回來之後一直沒舍得喝,把它鎖在箱子裏。高興的時候,他小心翼翼地從箱子捧出來,把瓶子上的字通讀一遍,還用他尖尖的鼻頭在瓶口嗅一嗅。父親常對我們說,等到有什麼好事情了,就打開那瓶茅台來喝。

聽我母親說,父親第一次想喝那茅台是1971年的春天,那時他剛加入中國共產黨。他幹了十幾年的革命工作,兢兢業業教書,夾起尾巴做人,向黨組織遞交了十幾份入黨申請書。從他工作的那一年開始,他每年都寫申請,決心不停地下,內容不斷地變,可是他總有一些缺點讓黨的領導看不順眼。終於1971年春天,雲開日出,他在黨旗下舉手宣誓,並流下兩行熱淚。當天晚上,他炒了兩碟好菜,把茅台酒從箱子裏拿到餐桌上,說今晚我要喝掉這瓶茅台。但是他吃了兩碗飯後,還沒有把茅台酒的瓶蓋打開。他的手在瓶蓋上滑來滑去,母親問他今天高不高興?父親說怎麼會不高興?我盼了十幾年,眼睛都快盼瞎了,才盼到今天,我怎麼會不高興?母親說那就把酒開了喝了。父親茫然的眼神落到母親的臉上,說真的喝了?母親說喝了!你盼了這麼多年,終於成為一位高尚的人,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現在我命令你把它喝掉,這樣才對得起黨。父親又摸了摸瓶蓋,說我還是舍不得喝,說不定今後還有比這更高興的事。母親說還有什麼比這更高興的?父親說難說,我們的生活會越來越好,前途會越來越光明,怎麼會沒有高興的事。父親隻是摸了摸瓶蓋,又把酒鎖進箱子裏。

父親第二次動了要喝那瓶茅台的念頭,是在1974年的秋天。那個秋天的氣候和現在的任何一個秋天的氣候大同小異,作為人民教師的父親因咽喉發炎引發支氣管炎,甚至還有可能引發肺炎。父親每天生命不息咳嗽不止。他咳嗽的時候,雙肩不斷地往上聳,粗短的頸脖被他聳立的雙肩埋葬。白天他站在講台上咳,夜晚他坐在床沿咳,像一隻木質愈來愈幹燥共鳴聲愈來愈好的音箱,把咽喉咳得像太陽一樣通紅。在校長劉大選,也就是你父親的命令下,我父親住進了市醫院。醫院給他吊了幾天青黴素之後,他的身上冒出了一顆一顆的疙瘩,過敏了。

那時候他一邊用喉嚨咳嗽一邊用雙手抓他的皮膚,他的皮膚多處被抓傷,他感到呼吸困難。你可以想一想,當一個人呼吸都成為問題的時候,會是怎樣一種情形?父親那時萬念俱灰,對母親說我快不行了,我真傻,還傻乎乎地留著一瓶茅台,想等到最高興的時候把它喝掉,我還能高興嗎?我快死了,還有高興的日子嗎?如果我還活著,那麼出院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喝那瓶茅台。

四十天後父親康複出院,他把那瓶茅台又拿到了餐桌上,用手指玩弄著酒瓶蓋,自言自語,說隻有大病一場的人才知道生命的可貴,區區一瓶酒還舍不得喝,我還算什麼男子漢大丈夫。碧雪,我可真的喝啦。碧雪是我母親的名字。母親說你想喝就喝,關我什麼事?母親對這瓶酒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多少讓父親有些傷心。父親捏著瓶蓋的手突然散開,說我的病剛好,是不是不宜喝酒?母親說不知道。父親說酒對咽喉有刺激,我還是不喝為好。父親把酒又放回箱子。我看見父親當時不停地咂嘴巴,不停地吞食口水。

1975年冬天的一個傍晚,母親已經做好飯菜,我們全家人都在等待父親歸來。父親從來都是一個按時作息的人,很少讓我們這樣餓著肚子等他。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我們圍坐餐桌先吃,吃得肚子快飽的時候,天已經全黑,父親騎著他那輛破單車回來了。父親一踏進門就嚷著要喝酒,我們全都感到莫名其妙。

父親打開箱子,取出那瓶他幾次想喝而又未喝成的茅台,準備開懷暢飲。我敢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