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正準備叫護士的時候,病房的門打開了。護士冉寒秋懷抱一簇鮮花走進來,說老金,又有女人給你送花了。金大印說漂不漂亮?冉寒秋說漂亮。金大印說為什麼不叫她進來?冉寒秋說她不願進來,隻隔著門玻璃看了你一眼,就把鮮花交給我了。她說她長這麼大從來沒親眼看見過英雄,現在她看見了,看見你和鄭局長拉鉤。她沒有留下姓名、地址和電話。
門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再次撞開,金大印看見電視台的記者扛著攝像機朝他慢慢走過來,記者雙腿彎曲像是天生的瘸子,又像是承受不了攝像機的重量。他把鏡頭保持和病床一樣的高度,一點一點地往前移動,直到鏡頭碰到了金大印的鼻子,才站立起來。金大印發覺他身材十分高大,原先彎曲的部分突然繃直。他身後緊跟著一男一女兩位記者,女的很麵熟,好像是電視台的播音員。他們向金大印提出了十六個問題,金大印咬緊牙關一個字也沒吐出來。他們說老金,你知不知道,過分地謙虛就是驕傲。金大印說知道知道,但是你們提的這些問題起碼有幾十個人向我提問過,我已經沒有說這些話的力氣了,要想了解詳細情況,你們可以去問馬豔,她比我更清楚我的事跡。你們也可以問老鄭,他跟我同住了這麼長的時間,我的事情他基本上能夠一字不漏地背誦。
記者們把鏡頭對準老鄭。老鄭對著鏡頭講述金大印的感人事跡,並且伴以適當得體的手勢。大約講了半個小時,鏡頭再次調轉過來對準金大印。扛著攝像機的記者說老金,現在我準備拍你幾個鏡頭,請你配合一下。金大印做出一副準備配合的表情。記者說笑。金大印咧開嘴角露出兩排不白不黃的牙齒,臉上的肌肉像河麵上的冰塊迅速裂開。金大印想: 要想笑,嘴角彎彎往上翹。記者說思考。金大印的麵部肌肉立即繃緊,上翹的嘴角拉下來,兩道眉毛收緊。金大印想: 要思考,有訣竅,兩道眉毛中間靠。記者說開口說話。金大印說說什麼呢?記者說隨便,可以說說天氣,也可以跟老鄭聊天,隻要做出說話的樣子就行,我們會按照英雄的標準給你配音。金大印說老鄭,樓下的聲音是什麼時候停的?鄭峰說我也不知道。金大印的嘴巴按照記者的要求,不停地開合著,隻為開合而開合,沒有主題沒有聲音,像一部古老的發不出聲音的電影。
第三天晚上,由馬豔撰文、題為《被救的孩子你在哪裏》的紀錄片在省電視台播出。當時,馬豔來到江濱路那家小賣部的櫃台外麵,她已經知道被救的孩子叫蘇永,蘇永的媽媽也就是那位中年婦女叫王舒華。馬豔跟王舒華打過幾次交道之後,彼此已經熟悉。馬豔隔著櫃台叫王舒華。王舒華像被針尖錐了一下,身子明顯地抖動起來。她的兒子蘇永此刻正蹲在櫃台裏的一個角落,把一輛玩具汽車推來推去。聽到馬豔的叫聲,他好奇地抬起頭。馬豔說快,打開電視機。王舒華把擺在櫃台一角的沾滿灰塵的十四寸黑白電視機打開,她看見熒屏上閃出九個大字: 被救的孩子你在哪裏?在字的背後,一張麵孔漸漸清晰放大。字跡消失。一束鮮花填滿畫麵。鏡頭推遠,一個人躺在病床上。這個人的頭部、胸部、臀部。畫外音響起: 這個名叫金大印的舍己救人的英雄,已經在省醫院住院部骨科的病床上躺了兩個多月,但至今我們還無法找到被他從車輪底下推出的孩子。被救的孩子你在哪裏?看到這裏,蘇永突然指著熒屏說叔叔,那天把我從馬路上拉出來的叔叔。
鏡頭一搖,搖到火車站、汽車站,搖到孤寡老人邢大娘家。畫外音把金大印抓小偷、照顧邢大娘的事跡聲情並茂地說了一遍。最後,鏡頭定格在江濱路,江濱路上車來車往。有人在門口叫買煙。王舒華走到煙櫃邊打開煙櫃。賣完煙,王舒華回過頭想仔細地看一看電視,但又有人叫買一斤醬油。王舒華隻好又去打醬油。在播放這個專題片的十五分鍾裏,王舒華不是打醬油就是賣洗衣粉,始終未能安靜下來看電視。但蘇永和馬豔卻一動不動地站著,把這個片子看完。當畫外音再次響起“被救的孩子你在哪裏”的時候,馬豔聽到一連串的抽泣聲。蘇永稚嫩的肩膀一抖一抖的,他對著電視說金叔叔,我在這裏。馬豔的淚水也禁不住流了出來,被自己的解說詞感動,也被蘇永感動。
王舒華說你明明知道被救的孩子在這裏,為什麼還要在電視上找孩子?馬豔說因為你沒有承認你的孩子被救。王舒華說現在我承認了,你要我怎樣?馬豔說你帶著孩子到醫院去看一看他,他不會要你出醫藥費。
第二天早晨,馬豔和電視台的記者在金大印的病房裏架好攝像機,等候王舒華的到來。王舒華一手提著塑料包一手牽著蘇永闖入預設的鏡頭。攝影記者呂成品說拉住老金的手。王舒華丟下塑料包,雙手拉住金大印的手。呂成品說快,叫叔叔。蘇永撲到床邊,大聲地叫了幾聲叔叔,叔叔聲此起彼伏。呂成品說哭。叔叔聲落地,哭聲飄起來。蘇永和王舒華拉開塑料包,香煙、醬油瓶、洗衣粉、牙刷、牙膏和香皂滾到地板上。王舒華說我沒有更好的東西,不知道這些東西老金需不需要?金大印說需要需要,這都是些好東西呢。王舒華把散落的東西重新裝好,放到金大印的床頭。呂成品關掉攝像機,說了一聲好。王舒華被好字嚇了一跳。
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裏,報紙、電視台和電台,用相當大的篇幅連續報道金大印的事跡,他的名字排在報紙上,有拇指那麼粗大,他的臉有電視機屏幕那麼寬敞。他被人們扶上輪椅,在本市的各個單位巡回演講,馬豔成為他的特別顧問。
在金大印忙碌的日子裏,何碧雪相對有了一點兒自己的時間。她拿著登載金大印照片和金大印事跡的報紙,回到闊別已久的家。她把報紙一張接一張地貼到牆壁上,要我和姐姐牛紅梅細心地閱讀,還要求我們抽空去看一看金大印。她說排除英雄不說,他畢竟是你們的爸爸。別人都去看他了,自己的孩子卻不去,這太說不過去了。牛紅梅說我沒有時間。我說我們的爸爸叫牛正國,不叫金大印。何碧雪說你們那個爸爸呀,他已經死了。他算什麼爸爸,說話不敢高聲,名字出不了興寧小學,那也配做爸爸?何碧雪的臉上洋溢著鄙視的表情。你看人家老金,多英雄多光彩,何碧雪朝著牆壁上的報紙指指點點。我說我姓牛,又不姓金。他英雄又怎樣?他光彩又怎樣?我們可以向他學習,但絕不叫他爸爸。英雄就可以隨便做我的爸爸嗎?
何碧雪的臉被我說得一陣青一陣紫,赤橙黃綠青藍紫,她憤怒地走了。她剛邁出家門,我就開始撕那些報紙。她身後響起水流般的嘩嘩聲,但是她沒有回頭製止我的行動,她的涵養很好。
在作了七七四十九場報告之後,金大印複歸平靜。鮮花和掌聲潮水般退去,隻留下金大印獨自看著岸邊的泡沫。他已從病房轉移到家裏,每天靠翻閱報紙打發時光,樓道裏的每一陣腳步聲,都能勾起他最美好的回憶和遐想。但隨著腳步聲的升高或下降,他感到胸口裏被人挖走了一塊肉。他渴望有人敲門。
何碧雪上班之前為他準備一根繩子,繩子的一頭係住門鎖,另一頭係在金大印的手腕子上。如果有人敲門,金大印不用起床,隻要輕輕一拉繩子,門就可以打開。金大印小心地捏著繩子,一次一次睡去又一次一次地醒來。一天上午,他終於聽到了敲門聲。聽到敲門聲的時候,他沒有急著拉開門,而是張著耳朵細心地聆聽。一聲兩聲三聲,他的耳朵和心裏都聽舒服了,才拉開門。江峰副院長從門外走進來,一直走到他的床邊。江峰說我代表院領導來看你,你有什麼要求,比如住房、獎金等什麼要求可以向我提出來。金大印說我不會向領導提任何要求,不會給你們為難,我現在很知足。如果你們硬要我提點兒要求的話,那就讓我作一場報告,好久沒講話了,我的喉嚨一陣陣發癢。江峰說你該講的地方都去講過了。金大印說我們遺漏了一個地方。江峰說什麼地方?金大印說少管所,我想去少管所作一場報告,救救那些孩子。江峰說這個問題很好解決,你就這麼一點兒要求?金大印說就這麼一點兒要求。
金大印被人從救護車上抬下來,坐到輪椅上。馬豔推著他進入少管所的操場,操場上是一片黑壓壓的人頭,嘩啦嘩啦的掌聲像豆芽菜從人頭上冒出來。金大印坐在輪椅上不停地揮手,似乎要把掌聲壓下去,但掌聲一浪高過一浪,足足響了一百零九秒。
擺在金大印前麵的桌子的四個腳都被鋸掉了半截,這樣桌子的高度正好適合金大印,他把頭擺在桌麵,清了清嗓子,開始對少年犯們講話。他說孩子們。他剛說完孩子們,操場上又響起了鋪天蓋地的掌聲,孩子們的手掌拍紅拍痛了。掌聲落定,金大印氣沉丹田準備再喊一聲孩子們,突然從黑壓壓的人頭中站起一個人。整個操場是坐著的人頭,而隻有他一人鶴立雞群,振臂高呼打倒金大印!
人頭紛紛扭向那個站著的人,操場上一片嘈雜。金大印看清楚喊打倒他的人是牛青鬆,他比過去瘦削,聲音洪亮,響徹操場。兩個管教幹部衝進人群,一個架住一隻牛青鬆的手臂。牛青鬆的頭低了下去,屁股翹了起來。管教幹部像推手推車一樣把牛青鬆推出操場。牛青鬆盡管低著頭,仍然一路喊打倒金大印。他的喊聲隨著他的腳步走遠,操場上攪起的波紋漸趨平靜。金大印再次整理嗓子,對著黑壓壓的人群說孩子們,你們還年輕,你們像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你們不要學剛才那位罵我的人,他算什麼東西,竟敢罵我?金大印用他寬大的巴掌拍打桌子,桌子抖了一下。金大印突然從輪椅上站起來。他竟然站起來了!憤怒是骨折的良藥。金大印在憤怒的瞬間挺立,他麵前的桌子立即矮了下去。在他的眼裏,矮下去的還有籃球架、樓房、樹木和那些維持會場秩序的管教幹部。在長達兩個小時的報告會上,金大印一會兒站一會兒坐一會兒拍打桌子。
何碧雪推著自行車往車棚走,江峰迎麵走來。何碧雪曾揪過江峰的衣領,所以想躲開江峰,掉過車頭往另一個車棚走去。江峰不緊不慢地跟著她,始終保持十米左右的距離。何碧雪在車棚裏鎖好自行車,看見江峰像一隻警犬站在十米之外盯著她。何碧雪整理一下頭發,從坐包下掏出抹布擦車,她想等我把自行車擦幹淨,他也就離開了。自行車前輪的車蓋被何碧雪擦得鋥亮,她的表情映照在車蓋上。何碧雪反複地擦著車蓋,突然看見車蓋上多了一個人頭,江峰已站在她的身後。江峰拍了一下何碧雪的肩膀,說幹嗎躲著我?你盡管揪過我的衣領,但我是領導,領導肚內能撐船,我不計較。江峰說話的時候,他拍打何碧雪的手掌仍然拍在何碧雪的肩上。何碧雪感到他的手很沉重,重得快把她壓垮了,她用了兩隻手的力氣才搬掉肩上的那座大山。江峰收回自己的巴掌,說金大印犯錯誤了。何碧雪說金大印現在還在少管所作報告,他怎麼犯錯誤了?江峰說他回來的時候,你叫他找我。江峰說完,背著兩隻手離開車棚。何碧雪覺得江峰走路的姿態很有領導風度。
金大印回到家裏,全身洋溢著演講後的激情,仿佛少管所裏的掌聲還藏在衣裳的某個角落,隨時都會蹦出來再響幾次。當何碧雪告訴他你犯了錯誤的時候,他幾乎沒有作出任何反應。何碧雪不得不重複一遍江峰說過的話。金大印說我犯錯誤?我犯什麼錯誤?江副院長真幽默。何碧雪說不是幽默,他很認真也很嚴肅,他要你回來後立即去找他。金大印躺在床上,把自己這一輩子所做過的事認真地想了一遍,還是沒有發現自己犯過什麼錯誤。他想人一般都不善於發現自己的缺點,於是叫何碧雪一起跟他想一想,到底犯了什麼錯誤?何碧雪說你是不是亂搞兩性關係?金大印說沒有。何碧雪說那麼你是不是嫖過或賭過?金大印說這怎麼可能?我差不多四十歲了,才跟你結婚,這之前,沒有任何一個女人正眼看過我。你也知道,我們剛結婚的時候,我一點兒經驗也沒有,是你手把手地教我,我才知道那些事情。我怎麼會嫖過呢?想來想去我唯一做錯一件事,那就是抓了馮奇才和牛紅梅。何碧雪搖著頭,說江峰不會關心這個問題。我也替你拚命地想過了,你不做官,不可能受賄,也不可能吃喝嫖賭全報銷。你不想做官,不可能行賄。坐轎車你夠不上級別,女人們也不會拉你下水。總之,你沒有腐敗條件,不會犯這方麵的錯誤。金大印用手一拍腦門,說我想起來了,十年前,我曾在公廁裏拾到一個信封,信封上沾滿尿漬。當時我沒有帶紙進廁所,解手後我正無計可施,突然發現了那個信封。我用兩個手指頭拾起信封,發現裏麵有一張過期的布票和六塊錢。那時我的思想覺悟還沒有現在這麼高,沒有把錢交給單位,用它買了一床棉胎。那時我家很窮,冬天裏除了一床薄薄的棉被外,床上隻鋪一張床單。天氣特別冷的日子,我常常感冒咳嗽。有了一床新棉胎之後,我的床鋪暖和多了。我躺在暖和的棉胎裏,再也沒感冒咳嗽。第三年,我又買了幾斤新棉花,把新棉花混到舊棉胎裏,請彈棉花的重新彈了一遍,兩床棉胎成了三床棉胎。再過幾年,我又添了幾斤新棉花,三床棉胎變成了四床棉胎。不瞞你說,我現在床上墊著的棉胎,就有那六塊錢的功勞。我沒有上交那六塊錢,這算不算是犯錯誤?何碧雪說誰還會去管你的陳年舊賬,江峰說的錯誤肯定不是這個錯誤。金大印說如果不是這錯誤,我就沒有什麼錯誤了。一個沒有犯錯誤的人,是不怕人家說犯錯誤的。
金大印決定不去找江峰,他認為自己思想過硬作風正派完美無瑕,和平時一樣,他依然喝茶看報紙和回憶過去的生活。晚上,何碧雪從另一張床合並到金大印的床上,她想過一過久違的夫妻生活。
我們有幾個月沒睡在一起了,何碧雪推了一下金大印的臂膀。金大印的兩隻手高高地舉著一張報紙,嘴裏嗯了一聲,眼睛仍然落在報紙上。何碧雪說你還不想睡啊?金大印說睡那麼早幹嗎?反正又睡不著。何碧雪關掉床頭燈,漆黑像什麼東西突然闖入臥室,撞得金大印眼睛發痛,手上的報紙發出稀裏嘩啦的聲音。他說我要看報紙,你幹嗎關燈?何碧雪說明天我還要上早班。金大印說這和上早班有什麼關係,你怕燈光刺你的眼睛可以睡到另一張床上。金大印打開床頭燈,看見何碧雪從被窩裏鑽出來,一絲不掛,兩個奶子晃蕩著,像兩隻熟透的木爪。盡管她腹部略有鬆弛,但她的臀部的肌肉依然繃得很緊。金大印想真不愧是工人階級的臀部,勞動使她的大腿保持青春的活力。
一絲不掛的何碧雪彎腰從藤椅上一件一件地撿她脫下的衣服,準備到另一間屋子裏去睡覺。金大印像讀文件一樣在她的脊背上重讀了一遍,她的脊梁溝和凹下去的腰部重重地敲打金大印的胸口,他突然想幹一番驚天動地的偉業。他說回來,你要到什麼地方去?何碧雪說不是你叫我走的嗎?金大印說我們好久沒睡到一起了,我差不多把那些事情全忘掉了,今晚,我想複習一下功課。何碧雪抱著衣裳回到被窩。金大印扔掉報紙,問何碧雪關不關燈?何碧雪說過去你不是一直喜歡開著燈嗎?金大印說今晚不行,今後也不行,我不想讓你看到一個英雄的隱私。何嫂,你看我的動作規不規範?這樣做會不會有失體統?金大印叭地關掉電燈。何碧雪說夫妻之間有什麼隱私?你愛怎麼幹就怎麼幹,法律允許我們這樣,誰也不會幹涉我們。金大印說我現在有點兒名聲了,一舉一動都得加倍小心,你看我的手放在這裏可不可以?這樣會壓痛你嗎?你承受得住嗎?我可有七十公斤。你愉快嗎?你幸福嗎?奉獻是我的人生準則。何碧雪說你為什麼不咬我的脖子,你快咬我的脖子呀。金大印說從今晚起,我準備把那些多餘的動作全部省略掉,那樣做極不嚴肅,婚姻法又沒規定一定要咬你的脖子。何碧雪撲哧一聲笑了起來。金大印說你笑什麼?這有什麼好笑的?你怎麼把你的口水噴到我的臉上?這樣很不衛生也不禮貌。
複習完功課,金大印突然問何碧雪我犯了什麼錯誤?何碧雪已經沉沉地睡去,沒有聽到金大印的發問。金大印想我到底犯了什麼錯誤?江峰為什麼說我犯了錯誤?這些錯綜複雜的聲音,像一輛又一輛汽車在他腦袋裏奔馳,鳴叫,排放廢氣,製造工業汙染。他平生第一次失眠。失眠是什麼?失眠是睡不著。睡不著的時候,尿特別多。睡不著尿也多,尋思人生真蹉跎。他從床上輕輕地爬起來,把剛才何碧雪丟在地板上的衛生紙撿到手裏,丟到衛生間,對著衛生紙撒尿。一想到江峰的話,他就覺得全身無力,連尿也沒了平時的傲氣。
一夜沒有睡好的金大印,第二天早上早早地趕到江峰的辦公室。江峰看著金大印拄著三腳架,一搖一晃地走進來,說你終於來了,我等了你一個晚上。金大印說我一夜沒有睡好,不知道犯了什麼錯誤。江峰點燃一支香煙,問金大印抽不抽?金大印說我不抽煙不喝酒。江峰說以前你好像既抽煙又喝酒的。金大印說現在不了。江峰把香煙叼在嘴裏,吐出一團濃濃的煙霧,說你現在成名了,一舉一動都受人關注,言行和舉止都應該特別謹慎。金大印說我已經很注意很謹慎了。江峰說可是昨天你在少管所就不夠謹慎,你還在作報告,就有人打電話向我彙報了你的情況。你說孩子們,你們好像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你怎麼能夠對犯了罪的孩子們這樣說話?他們都是罪人,中國的希望怎麼能夠寄托在他們身上?金大印說可他們還是孩子,我隻是想鼓勵鼓勵他們,是誰告訴你的?江峰說不管是誰告訴我的,你不要問。你是不是想打擊報複?你看你看,你這就不對了。你是一個英雄,不應該有打擊報複別人的想法。我已經跟其他幾個領導研究過了,從今天起不準你再外出作報告。你給我好好地待在家裏,工資和獎金我們照發,你隻管坐享其成。金大印說我不認為這是一個錯誤,公民有言論的自由。我隻不過說了這麼一句話,怎麼就犯錯誤了?怎麼就坐享其成了?
江峰拍了拍金大印的肩膀,他有拍別人肩膀的愛好或者說特長。江峰說你坐下來,聽我慢慢說,如果是在“文化大革命”,你早就出事了,我在這方麵吃過虧,不讓你出去作報告,也是為了保護你。你知道我是怎樣被劃成右派的嗎?金大印搖頭。江峰繼續往下說……
那時我在河池地區的一個縣醫院做醫生,一天晚上,我問妻子,你說毛主席他老人家過不過性生活?我的妻子很漂亮,是縣城裏的一枝花。問這話時,我們正準備關燈睡覺。妻子沒有回答我,她的臉突然發紅,好像被這句話羞著了。當時我沒在意,但是不久,我就被人揪鬥。揪鬥我的理由就是因為我說毛主席他老人家過性生活,我怎麼會知道他老人家的情況,隻不過隨便問一問。隨著揪鬥次數的增加,我說的一句話變成了兩句話,兩句話變成了三句話,三句話變成了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