獎勵缺席
入夏以來,自以為大的天不知被誰捅了個口子,那水便傾盆而下,似老天悲慟欲絕的淚,一瀉千裏,無休無止。
所有的報紙報道的全都是人與水,水與人的消息;所有的電視台播出的畫麵濁浪濤天,汪洋一片……
此時此刻,強子和他的百把號特警隊員窩在家裏,眼瞅著空降兵部隊,野戰軍老大哥,兄弟武警部隊都上堤了,強子和他的戰友們象天下平安無事一樣,每天仍在屋簷旁攀上爬下,在練功房裏拳來腳往,在射擊場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強子心裏那個難受勁好象被貓的利爪抓撓著,恨不得一個人衝上充滿險情的大堤。
嘀鈴鈴、嘀鈴鈴……床頭電話響了,強子一個鯉魚打挺,一把抓牢電話,腕上的夜光表正指子夜時分,他預感到這個電話頗不尋常。
“特警隊長郭強。”強子報上名字。
“知道就是你,”聽筒裏傳來參謀長濃重的河南口音,“請你立即到支隊長辦公室受領任務!”參謀長“啪”地放下了電話。
“郭強,我們剛接到總隊司令部電話,命令我部特警隊淩晨6時前趕到抗洪前線指揮部,直接受領任務,我可是把好鋼用在刀刃上,你可要給我出彩喲”嚴謹的支隊長任何時候都不忘謔戲。
特警隊旋即出發,提前40分鍾趕到前線指揮部。
強子做夢都沒想到,他們的任務既不是打樁固堤,也非扛包堵口,更不是巡堤查險,隨時製服險惡的管湧。不光是強子想不到,恐怕全隊的官兵也不會想到,他們的任務是在郭家垸段50米長的大堤上裝填炸藥,炸堤泄洪,以確保下遊城鎮的絕對安全。
強子的臉更黑了,且整天耷拉著,似暴風雨來臨前的天空,挖裝填孔時,他將鐵鍬揮得揚場一般,土屑四濺,指導員幾次上前,欲言又止。
填裝炸藥是整個任務最艱險的工作,強子將安全操作常識黑著臉講了一遍又一遍,又命令大家再次檢查,把身上香煙、打火機、金屬物品統統扔到江裏去。
強子仍然放心不下,裝填炸藥時一直呆在孔底,夏日的汗水將身上的作訓服變成了鹽堿地,成噸的軍用炸藥,每一箱都要經他的手擺放到位,任大家怎樣勸他都不上去,直到全部安裝完畢,他才虛脫一般癱坐在大堤上。
肆虐的洪水終於收斂起威風,悄然隱退,部隊勝利凱旋。支隊抗洪搶險總結表彰大會如期隆重召開,一批批立功受獎的官兵披紅戴花走向主席台。
“請三等功榮立者特警隊長郭強上台領獎。”政委朗聲宣讀。掌聲響起,卻不見有人上台。政委將麥克風拉近,再次宣布:“請三等功榮立者特警隊長郭強上台領獎。”短暫的等待伴著一片寂靜,接著是台上台下的交頭接耳,眾官兵們不解的目光。
“同誌們。”政委開口了,但台下仍在議論紛紛。“同誌們!”政委明顯加重了語氣,會場才恢複了秩序。
看著安靜下來的會場,政委接著說:“看來郭強是不願領這枚軍功章了,這枚軍功章對他來說確實沉重,它是鄉情、親情和著武警戰士高尚的品格凝聚而成。大家到現在可能還不知道,郭強和他的特警隊炸堤泄洪的下遊就是他自己的家,泄洪前我和支隊長專程到他家去過,新落成的四層樓房,承包的數十畝經濟作物那是農家人一生的希望啊!瞬間就被洪水吞沒,不要說郭強心痛,我們看了也不好受啊”。政委語調凝滯,眼眶濕潤。“我要告訴大家,郭強在戰勝洪水的同時也戰勝了自我,不來領獎的郭強也是好樣的!”
掌聲驟起,經久不息。
走進辦公室,尚未坐下,“科座”便朝我呶呶嘴:“總編有請”。
“給你一個任務,五天交稿”!年過五十的邵總編異常興奮地對我說。他那碩大、早已謝頂的頭顱此刻也激動地閃著幽幽的光。
“才九歲嗬,中國科技大學少年班!昨天,地委劉書記專門打電話,指示我們要突出進行報道,並以此為突破口,開創振興山區、建設山區的新局麵……”
邵總自顧自滔滔不絕,我傻二似地站著,當他嘎然而止結束了演說,問我有什麼要求時,我才從他意識流般的演講中推理出:在我們地區的B縣,有個孩子聰穎過人,九歲年紀自學完初高中課程,被中國科技大學少年班破格錄取,我的具體任務的五天功夫弄出一篇通訊來。
象戰士接到衝鋒令,我旋即趕到B縣,找到我采訪對象。貧寒的家境,簡陋的學習條件,神童的事跡的確感人。五天過去,當采訪結束時,一篇三千多字的通訊從心底筆端流出。我如釋負重地向邵總交了“差”。
第二天一上班,邵總便把我召了去。這次沒有了激情,謝頂的頭顱也變得暗淡無光。邵總先是把通訊的布局、文筆誇讚了一番,爾後,話鋒一轉,指向了要害:“整個通訊的聚焦點還不夠集中,對主人公的思想境界開掘也欠深度。比方說,他為什麼要發奮學習?他的毅力是從哪裏來的?是什麼因素在起作用——啊?你考慮考慮,是否需要再補充一下”?邵總觀點明確,語氣卻十分委婉。
我初出茅廬,年紀還沒有邵總當記者的時間長。於是,我第二次來到B縣。我調動三寸不爛之舌,使出渾身解數,一心想使神童招出學習的動力。我給他講,某個爺爺發奮學習是為了中華崛起,某個爺爺發奮學習是為了讓人類生活得更美好……我引經據典,循循善誘,神童卻總是一個勁搖頭。萬般無奈,我隻有單刀直入:“那你刻苦學習到底為了什麼”?
神童怯怯地開口了,我趕緊打開采訪本,按下袖珍收錄機。
“我貪玩,不想讀書,我媽就打我,打得我屁股好疼啊!我爸不護我,還對我說,你不好好學習,考不上大學,將來跟老子一樣,種一輩子田,盤一輩子泥巴坨。叔叔,你小時候貪玩嗎?”神童竟象遇知音似地向我訴起苦來……
回報社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這第二次采訪邵總會通過嗎?……老湯軼事立功
在我的心目中,老湯是個英雄。對於老湯的外表、內在氣質,毋須我多廢筆墨,諸君隻要看一眼或想一想羅中立那幅題名《父親》的油畫,那就是老湯。
十幾年前,我入伍一到部隊就認識了老湯。他鬥大的字識不得兩升,每月發晌,簽名一欄他總是畫上一個不倫不類的圈,以示老湯。那一年老湯已六十有餘,卻不想退休,他的編製在炊事班,說白了就是喂豬。這營生又髒又累,年紀輕點的誰都不願幹,老湯又不想退,兩全其美。
年齡似乎成了老湯的一塊心病,為了表示他還能幹,老湯除喂豬外,還主動到炊事班打雜。冬天,冰水浸骨,洗菜淘米別人怕凍手,老湯不怕便洗。夏日,灶前炙熱烤人,別人怕烤,老湯不怕便燒。那時候還不興承包,在我的記憶中,冬天洗菜、夏天燒火的差事,老湯無形中整個包了起來,比現今的承包責任製提前了少說也三五年。
部隊興立功受獎,那年,不知是哪位首長開恩,一高興便給老湯記了一功。
授獎大會上,老湯經再三動員才答應上台介紹“經驗”,麵對麥克風,老湯畏縮不前,滿是皺紋的老臉漲得通紅,象個做錯了事兒的孩子一般。
老湯作報告,新鮮。機關能容納七八百人的禮堂是座無虛席,秩序也格外好。介紹“經驗”時,老湯不敢看台下黑壓壓的人群,低頭自顧自地說了幾句。麥克風不愧是現代化通訊工具,忠實地把老湯的話送進了每個人的耳朵。
“領導上關心我,叫我立功,人到哪兒都得幹活,說起來是為人民服務,其實還不是為了那幾張票子……。”說完老湯拇指壓食指還來回搓動了幾下。
台下“哄”的一聲大笑起來。老湯以後再也沒有立功。
那時候,文化生活與物質生活同樣貧乏,眾多家庭沒有電視機,收音機之類的東西,於是,看電影便成為一次莫大的精神聚餐。
那時候的軍分區不像如今這般門庭冷清、瀟條,當年分區機關、部隊、職工、家屬上千人,偌大的禮堂都容納不下,一年四季都在露天放映。政治部負責通知部隊,司令部負責劃分場地,集合隊伍,映前連隊互相拉歌,軍營味極濃。
每次得到有電影的信息,不是來自官方,而是來自露天場上標誌著占領者的磚頭、小凳。分區首長的座椅由警衛排負責,一貫製地擺在銀幕正中位置。
這天,老湯的兩個兒子或許遲了一步,亦或想尋個最佳欣賞角度,就將自家的幾個小方凳無意間放到了首長前麵。
天漸漸黑了下來,老湯做完家務活後慢悠悠朝放映場走來。他手搭涼棚,翹起腳板在場子邊上四處張望,一圈巡過不見,老湯有些茫然。到底是兒子年輕、眼尖,站起身來邊喊邊招手,老湯順手勢走過。站定後老湯便生出些極不自然的表情來,他呆站著,左看看兒子,右看看首長席上一些早來的領導,老湯麵就紅起來,脖子上的筋清晰地鼓漲起來。他兩手抓住兩個兒子,不由分說地朝人群外走去。兩個兒子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老大不解地問:“爸,我們到底怎麼了?”
老湯由於過度激動,氣喘噓噓,半響說不出話來。待情緒稍稍穩定,老湯才用恨鐵不成鋼的口吻說:“我們怎麼能座到領導前麵呢?!”當兵
想當年,我們很年輕,身體需要的熱量多,於是,總抱怨生活不好,條件艱苦。
一天,我們正在發牢騷,老湯不聲不響地湊了過來,“你們現在多享福啊,還說不好”。老湯訕訕地說。那會,的確涼軍裝才發到部隊,戴上鮮紅的領章,套在青春四溢的軀體上,很是筆挺、精神。看著嶄新的軍衣,老湯哀哀地說:“我們那時候當兵,連衣服都沒有得穿,夜裏還打仗。”說這話時老湯還有點倚老賣老教訓人的口氣。嗬,老湯還當過兵呢,真象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我們都來了興趣,便和老湯聊了起來。
“老湯,你那時當的啥兵?”我問。
老湯甕聲甕氣但一本正經的說:“啥兵,夜壺隊”。一聽是“夜壺隊”我們更樂了。“好哇,老湯,你還當過土匪?”
一聽夜壺隊是土匪老湯慌了手腳,緊忙分辯說:“我沒有當過兵,我沒有當過兵……”我們幾個窮追不舍:“剛才你說你當過兵一會兒又不承認了?”老湯見我們人多勢眾,想必賴是賴不掉了,頓時蔫了下來,口氣也軟了許多。“那我隻當了三天,就跑回家去了?”真的,隻當了三天!
從那以後,我發覺老湯對我格外客氣,回想起來,這種客氣一直使我內疚至今。
嘟……嘟……嘟……
三聲急促的小喇叭聲驚破夜空的寂靜。
老隊長一個鯉魚打挺迅速翻身下床,幾十鈔鍾時間,軍衣,軍帽穿戴完畢。他太熟悉不過這全副武裝緊急集合的信號了,這是他當隊長時親自寫進戰備方案的一條規定。他還滿意自己的身手,畢竟有著十餘年的軍齡嘛。
昨晚,支隊政委代表黨委、機關給他送行,敬酒時,政委開玩笑說:“明天你到市財政局報到,咱們可就是警民關係了,今後請多關照”。雖是戲言,但他聽來心中卻似打翻了五味瓶。當時隻是一仰頭,吞下了那杯酒。
他完全是習慣性地到牆上取槍,牆壁空空。哦,那支跟他近十年的“五四”式手槍已移交給了新隊長。他想,沒有槍的軍人不是真正的軍人。
他走到中隊訓練房,抄起一支平時練刺殺用的木槍,爾後跑步趕到操場,列入隊後。
精練的新隊長正在做簡要戰前動員。“同誌們,接市局指揮中心命令,兩名持槍歹徒搶劫銀行金庫,打傷保衛人員後,倉皇逃到市郊的金寨山,上級命令我部,迅速到達指定位置,抓獲罪犯。”
新隊長把目光瞄向摘去領花、肩章手持木槍的老隊長。
“老隊長——”
新隊長話剛出口,老隊長手中的木槍用力往下一頓,竟濺出了幾粒火星,新隊長不得不下達出發的命令。
搜捕戰鬥卷簾式的從金寨山山腳拉開。
金寨山山勢陡峭,樹木蔥蘢,荊棘叢生,地形複雜,加之持槍歹徒藏身暗處,搜捕行動極為危險。一班長率三個戰鬥小組隨老隊長左右,老隊長明白,這是新隊長派來關照他這個“老朽”的。想到此他竟暗自笑了一聲。
夜越來越深,霧愈來愈重,官兵們頭發、眉毛上都掛上了一層白霜。老隊長小聲告誡戰士們,保持側身前進,盡量壓低姿式,相互距離適當。他以一個老兵特有的敏感,不放過任何一處可疑的蛛絲馬跡。
東方露出了魚肚白,能見度逐漸由弱變強,包圍圈越來越小。
突然,老隊長注意到了幾塊新被絆動的石頭。有情況!老隊長壓低嗓門向戰士們傳達自己的發現。
當搜到一座由數塊巨石形成的洞穴時,老隊長看到洞口處幾棵小樹在凜冽的寒風中抖動,他憑經驗作出判斷:這不是小樹,而是用於偽裝的樹枝。
一班長正在接近洞口,兩支陰森森的槍口同時瞄向了一班長,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老隊長似猛虎下山,一個箭步擋在一班長麵前。
槍響了,兩發罪惡的子彈進了老隊長的胸膛,殷紅的鮮血頓時浸紅了老隊長橫端在胸前的木槍,他不願倒下去,竭力用木槍撐住身體。
一班長兩眼冒火,大吼一聲,扣動扳機。將一梭子憤怒的子彈全部傾泄進岩洞。戰鬥結束了,兩名罪犯一死一傷。一位老兵卻永遠倒在了金寨山上。
官兵們忍悲含淚,精心采來鬆枝和一束束帶著露珠的山花,紮成一個巨大的花環,把老隊長輕輕擺放在中央,身旁躺著那枝鮮血染紅的木槍。八名官兵神情肅穆地將花環緩緩擔在肩上,默立脫帽,然後,再一次舉起了手中的槍。
大山無言,槍聲如豆……畫家老楊,二十多年前,老楊還是小楊,我就與老楊“同吃一鍋飯,同穿一樣衣”,在隻有“八個樣板戲”的年代,老楊的故事活躍著我們單調的生活,他毫無幽默意識的幽默給我們帶來了許多歡聲笑語。
老楊癡迷書畫,常常達到忘我的境界,他多年如一日練習正楷,認為正楷為一切書畫之根基;他每天都要作畫數張,就連在炎夏時節繁重體力勞動的間隙也不放過。每逢休息時別人吸煙、喝水、談笑,老楊總是將隨身攜帶的速寫本拿出來,在田間地頭勾勒人物速寫,每個人都成了他描寫的對象,或莊、或諧、或誇張,一張白紙,一根炭棒,一會兒功夫,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躍然紙上。老楊的“作品”遭搶奪、被收藏,掛在床頭,貼在牆上,老楊不亦樂乎。在書畫的世界裏,老楊隨心所欲的遨翔,但在現實生活的世界裏,老楊便成了我們調侃、嘲弄的對象。
一天,我們全體出動,任務是給芝麻地鋤草,間苗。這活路應該說明確簡單的,除掉雜草不讓它跟莊稼爭肥料營養,間苗則是將稠密的地方進行梳理,便於通風采光。場領導布置完我們就幹了起來,老楊非常賣勁,額上熱汗滾滾。近晌午時分,場長在巡回檢查時發現了毛病,老楊在間苗時將粗壯結實的大苗給間掉了,場長急得連連跺腳大聲嚷道:我的畫家先生,你是在間苗還是毀苗?
場長的話弄得老楊一頭霧水,不知所措。場長恨恨地說,你怎麼能把大芝麻苗都鋤掉了呢?聽到這兒,老楊釋然,鬆了一口氣,和氣地解釋道:大苗鋤掉小的還可以長呀!場長一把拉住老楊,認真地懇求道:謝謝您,您畫您的畫兒去,我這兒不需要您。
下午,老楊還是怏怏地來了,隻是手下留情,再不對大苗開殺戒,我們便撩老楊,“畫家,你怎麼把大苗留著呢?大的鋤掉小的還可以長嗎。哈,哈,哈……”田野的上空響起一片笑聲。
這件事大夥還沒有笑夠,老楊抓緊時間又製造了一起。
省畫院召開年會,老楊同另一位老畫家前往。老楊年輕,買票的任務自然落到自己頭上。老楊跑到火車站買回一上一下兩張臥鋪票。送票時,老楊心想,老畫家平日對自己不錯,生活中關心,畫藝上點撥,如同恩師,好票應當孝敬老師。可兩張票一樣大小,何為好、何為差呢?老楊動開了腦子,琢磨起來:上鋪、下鋪;上級、下級;上席、下席;上台、下台。一番分析比較,老楊決定上鋪屬恩師,下鋪歸己。
上得火車,稍事休息,老楊便催老師到上鋪休息,老師一臉無奈,又都是知識分子,不好點破,隻好登高爬低,翻山越嶺般折騰上去。躺在鋪上,長歎一聲,心說,小楊這人小小年紀就知道損人利己,看來自對他一番教誨。
睡在下鋪的老楊想,這下鋪也蠻不錯的嘛,自己年輕,吃點虧算什麼!想著想著,老楊便在火車均勻地搖晃中酣然人眠。
不知是誰口風不緊,將天機泄露。我們又來數落老楊:
你沒吃過豬肉,難道也沒看過豬走路?
上鋪下鋪價錢不一樣,你都沒看清楚?
老楊找來車票,仔細一看,果然下鋪比上鋪價格貴,老楊氣得臉紅脖子粗,便罵火車站:“豈有此理,哪有將好、中、差用下中上表示的,我要給他們提意見!”
老楊睡下鋪——吃虧,一段時間又成了我們的笑談。
當著名影星濮存昕麵帶微笑,頻頻出現在報刊、銀屏,諄諄教誨我們:“一個也不能少”,老楊緊跟時代步伐,腰裏插上了BP機、大哥大,包中裝有商務通電腦筆記本。
每次打電話,老楊總是翻BP機、商務通,手按撥號鍵,眼瞄號碼本,興師動眾。不是我們的老楊顯擺、充闊,而是老楊對數字天生的抵觸,你要跟老楊說繪畫的色彩、透視、結構,對此老楊頭頭是道,可遇到數字就發怵。就連家中電話號碼都常記不住。
一日閑來無事,我們便給老楊發了個拷機,請他速回電話,電話號碼××××××。
收到拷機,老楊取出手機一字一字對著撥號,核對無誤後按發射鍵,然後將電話送到右耳旁。電話傳出一個柔和的女聲:“用戶正忙,請稍後再撥”。老楊心想,那就停會兒再撥吧。三五分鍾後,老楊拿起電話,按下發射鍵,聽筒裏仍然是“用戶正忙,請稍後再撥”。又過了三五分鍾,老楊再按,仍然是不緊不慢的溫柔聲。再按,忙音依然。老楊坐立不安,煩燥地在辦公室裏走來走去,直到老楊恨不得砸了那永遠忙音的電話時,躲在隔壁的我們忍不住大笑,老楊才覺察出一些蹊蹺,紅著臉厲聲喝道:“是不是你們在捉弄我?”
我們不回答,反問老楊:“你手機號碼是多少?”
老楊偏著頭,半閉著眼睛,努力地回憶著,一字一頓報出數字。
我們說:“你再看看拷機上的數字。”
老楊一看拷機,電話號碼與自己背出的完全一致,方才頓悟,立即轉守為攻:“你們如此加害老年人要遭雷打!”
之後,老楊打手機——忙音,在機關不脛而走。
當年與老楊睡火車上鋪的畫家年事已高,離休後還兼了些社會名譽職務,主席呀,顧問啦,委員窶頭銜一大堆。老楊時刻不忘恩師提攜,經常到老師家幫著張羅些雜事。
一日又去,進得客廳見一人衣冠楚楚,像自己的家一樣隨意而座,雖說隨意,但骨子裏透出股霸氣,而老師拘謹地座在一側,像是來訪者。常冒傻氣的老楊,這時卻倍兒精,第一麵便對來者無好印象。
老師見到小楊,忙離座介紹:手掌攤開向上指道:“這是市委張書記”,老師又指著小楊,“我學生,小楊”。
老楊走向前,並伸出右手,張書記則象征性的欠了欠了身子,漫不經心地與老楊拉了拉手。在接下來的談話中,老楊一會兒一聲“張司機”,一會兒一聲“張司機”,直喊得書記、老師都坐不住了。話不投機,張書記起身告辭。臨別時老楊都沒忘說:張司機,慢走不送。
回到客廳,老師一臉不快。“我說小楊,你今天犯了那根筋,我介紹得清清楚楚市委張書記,到你口中就成了司機,害得我好苦,下不了台。”
老楊一反過去的溫良恭儉讓,與老師辯道:“他是市委書記?我不信。比他還大的官我都見過,哪有他這樣兒的,一副財大氣粗的樣子,像個暴發戶,喊他司機已經是抬舉他了……”,老楊不停地數落道。
“好了,好了,把你的牢騷都給我咽回去,出了這個門就不要亂說了,好嗎?”老師頗感無奈地勸道。
老楊就是這樣一個人:該清醒的時候糊塗,該糊塗時偏清醒,口無遮攔,像不食人間煙火的外星人。你要批他,他會梗著脖子,咋著,老楊我就這德行!
各位朋友,老楊並不老,老楊今年才50,以前有許多故事,以後還會有許多故事,如果大家對老楊的人和事有興趣,找我好了。將軍的班長
“小李子——穿好衣服,跟我到車站接人。”將軍的話語中有種興奮劑成分在空氣中釋放。我緊忙換衣、喊車,爾後隨將軍直奔車站。
“把車開到三號站台上去。”將軍此言一出我便大惑不解,因為它不符合將軍的慣常風格,將軍在機關領導中是最不喜歡迎來送往的。莫非有軍委領導到來,或是地方黨委政府政要光臨,我揣著疑團陪將軍在站台上踱著方步。
火車正點到達,將軍急不可待地擁向車門。車門開啟,乘客們依次走出,其間,也有一些年輕的軍官和士兵,但看見將軍,他們神情緊張,匆匆走開,顯然,他們都不是我們要接的客人。
當一節車廂的旅客快下完時,我看見一位60多歲、衣著簡樸、肩背一隻過時的掛包的老人,緩緩走向車門,隻見將軍眼睛一亮,右腳踩上腳踏板,謙恭地攙扶住長者。
“老班長!”將軍一聲呼喊,兩雙手緊握在一起,四隻都不年輕的眼睛淚光閃爍。
我們陪老班長吃了宵夜,將軍親自為老班長鋪好床,調好浴池的水溫,一切都安排妥當,將軍才依依不舍地致禮告辭。
第二天一早,我隨將軍到賓館陪老班長過早。將軍輕手輕腳走到老班長門前,欲敲似推猶豫不決。將軍輕聲對我說:“不知老班長醒了沒有?”
我抬腕看表,此時離八時隻差二十分鍾,早該起床了,我走到門前.舉手要敲,將軍慌忙拉住我:“別吵、別吵,讓老班長多睡一會兒。”
我們在走廊的沙發上等待。
將軍忽然問道:“小李子,你當過班長嗎?”我油滑地說:“報告首長,本人隻當過副班長,而且時間極短,就上軍校去了!”
將軍說:今天借這個機會,我給你講講傳統,補上班長這一課。在我們部隊,班長有著“兵頭將尾”、“軍中之母”之稱,但怎樣當好班長,一百個人就有一百個當法,就拿我的班長來說,他文化程度不高,但他是我軍旅生涯的啟蒙老師,他的人格魅力將影響我一生!將軍陷入了深情地回憶之中。
六十年代初,我從高中畢業到部隊,17歲的我什麼也不懂,當時,我還有個難以啟齒的毛病:尿床!寒冷的冬夜,被窩濕塌塌、涼冰冰,第二天晾曬的被褥被戰友們戲為“畫地圖”。藝術家們不是愛講,太陽每一天都是新的,可這每一天新的太陽都讓我羞愧難當。我每天從下午起那怕再累再渴,都不敢喝水,我本能的害怕睡覺、害怕上床,嚴重的睡眠不足使我精神恍惚、茶飯不香。
我的情況班長看在眼裏,急在心上,他要幫我戒掉尿床。他先是個別找戰士們談心,不準譏笑我畫地圖、印刷廠、長不大呀等等,然後班長每晚堅持喊我起床,帶我上廁所。我當兵那陣兒沒有如今繁華的都市,徹夜不熄的霓虹燈,每晚的熄燈號吹過,整個世界都變得黑魃魃的,有時我就是醒了也不敢一人人廁。再說,那時候時間也不易掌握,全連僅有一隻馬蹄鬧鍾,班長帶我上廁所完全是靠感覺毅力的支撐,班長雖說大我幾歲,但也處在睡不醒的年紀啊!有幾次因連隊強化訓練,疲憊的班長一覺睡到天明,看到我重新掛出的地圖,班長認為是自己的失職,恨不得要摑自己的耳光。為了防止此類問題的發生,打那以後,班長每天臨睡前強製性灌下一大杯冷水,用尿急來刺激神經。班長還用他老家的土方,糯米燉豬尿泡給我服用。300多個日日夜夜按時提醒,功夫不負有心人,我終於戒掉了惡習,班長卻因為我患上了嚴重的失眠症,身體消瘦、體重下降,一直到退伍返鄉……
將軍緩緩地搖著頭說:這都是因為我呀!
這時,房門開啟,一顆花白的頭顱探了出來,看到我和將軍,老班長忙不迭地說:怎麼能讓你們等在門外,快到屋裏坐,快到屋裏坐!
吃過早飯,我們便帶老班長去醫院體檢。診斷室外,將軍又給我娓娓講述班長帶他看醫生的故事。
那是一個炎熱的下午,我背著藥箱給蔬菜打農藥,天氣悶熱,渾身水淋淋的,我趁班長不在,擅自摘下口罩,脫掉軍衣、軍褲,赤膊大幹起來。第二天身體就出現不適,頭暈、持續低燒,四肢乏力,厭食,我不想讓班長為我分心,堅持勞動訓練,最後昏倒在操場上。班長見狀背起我就向師醫院跑去,邊跑邊吩咐副班長,快去向連長、指導員報告。
半路上我醒了過來,我說沒事,我不去醫院,我要下來,班長堅決不同意,硬把我拽到醫生麵前。班長氣喘噓噓地對醫生說:他有病,剛才還昏倒了,快給他看病!那醫生一身白大褂,一副金邊眼鏡,一臉的見怪不驚,量完體溫,提筆開了幾顆退燒片。班長還想跟他說些什麼,醫生目光懶散的瞄向了下一個。
回到連隊,症狀並未減輕,班長又帶著我來到醫院。還是那個醫生,還是那懶散的目光,班長央求道,他確實有病,請你好好給他看看。醫生這次連體溫都不查,拿起處方又是幾粒退燒片。拿著處方,班長說:這藥吃了不管用,麻煩你再仔細給他看看。醫生有點不耐煩了,氣衝衝地說:他沒有什麼病,隻是怕苦不想站崗,不想訓練罷了!
班長發火了,我第一次見到。他粗糙的手指幾乎戳到了醫生的眼睛,他濃重的方言夾雜著國罵:你可以不給他看病,但你無權誣蔑他,我是他的班長,我最了解我的戰士——不像你個混球缺德沒有良心!我十分害怕,害怕班長的拳頭落在那張白淨的臉上。我硬把班長拉出了就診室。我對班長說,班長,我沒有病,我們回去。
班長又對我吼開了:你都病成這樣了,強撐著,還要說沒病,我就不信,少了張屠夫,要吃帶毛肉,走,我帶你找王醫生去!
王醫生是班長的同鄉,醫療技術並不高,但對病人細心、熱情。聽了班長的敘述後他反複追問發病的原因,班長一一代我回答,好像生病的是他,班長還幫醫生開動腦筋四麵出擊。不知問了多少問題,王醫生忽然問道,這些天他是否接觸過化學原料及有害物體,王醫生一問,我和班長都想起了給蔬菜打農藥的事,王醫生說你這是慢性中毒,我給你開點解毒藥,三天症狀就會消失。
班長的曲線就醫挺管用,不到三天,我的病就好了,班長一高興從自己每月隻有幾塊錢的津貼費中買了禮品,登門感謝王醫生。
小李呀,在軍營這個男兒國裏,為什麼將班長稱之為“軍中之母”?我理解,一個優秀的班長將人類崇高的母愛和我軍的光榮傳統有機結合在一起,形成了獨特的值得研究的軍營文化——你同意我的觀點嗎?
老班長走出了診斷室,仍然是白發蒼蒼,衣著簡樸,但整個人從裏到外都透出一種和藹與慈祥,越看越耐看。對一起車禍的連續報道
本報訊:昨日午夜時分,本市A縣發生一起嚴重車禍,一輛重型翻鬥車撞上一輛轎車,轎車騰空般傾覆,造成車內一男一女身受重傷。
事故發生在A縣桂園山莊與309國道結合處。據目擊者稱,當時,轎車欲駛入山莊,但未打轉向燈,被逆向行駛的載重車攔腰撞翻,轎車嚴重毀損。A縣交警接警後迅速出動,將傷者送往醫院搶救,肇事車主被留置訊問,截至發稿時兩名傷者仍未脫離危險。
本報訊:A縣人傷車毀事件當事人身份被查明。受傷男性為本市某單位財務處長,女性為同一單位主管會計,毀損的寶馬轎車為外資企業借與,車牌號是8881688。
交警在清理事故現場時,發現手機四部,人民幣數萬餘元,後備箱中有大量外出旅遊用品。細心的交警還清點出一張結婚證,結婚證注明男子叫張曠,女性名李瑩。據推測,可能是新婚旅遊度蜜月。
經A縣醫院全力搶救,記者發稿時,受傷夫婦仍不能開口講話,但已脫離生命危險。
本報訊:日前,本報一組關於車禍的連續報道,被控侵權,原告李瑩將本報告上法庭,市中級人民法院已受理此案,不日將開庭審理。
李女士在訴訟書中指稱,車禍中的女性非李瑩本人,報道張冠李戴,造成嚴重失實,給其家庭、工作、生活帶來極大傷害,構成侵犯名譽行為,原告要求本社公開登報致歉,並賠償精神損失費20萬。
本報將做好應訴準備,接受法院裁決。四
本報訊:市中級人民法院昨日開庭,經長達四個多小時的法庭辯論,本報名譽侵害案塵埃落定。
法庭在裁決書中指出:車禍中受傷男子為市政府某處處長,車禍發生五日前被派往上海考察;受傷女子為該處年輕主管會計,五日前被派往廣州學習,偶然相遇並遭車禍,二人為上下級關係,非夫妻關係。晚報記者由於采訪粗疏,在報道中合理想像為夫妻關係,嚴重失實,對李女士名譽權造成侵害,侵害事實成立。但本院認為,晚報記者沒有侵權故意,經雙方調解,做以下判決。
一、晚報必須在本市主要媒體刊登道歉聲明,挽回影響。
二、此次訴訟費全部由報社承擔。
戰鬥進行的異常慘烈……
董大個子率一個營的兵力阻擋武井村夫中將親自督陣的兩個師團,掩護我主力部隊突出重圍。
戰鬥從淩晨打響,他們已經抵擋了12個多小時,陣地前,日軍的屍體像田野收獲的稻捆,東一壟,西一堆,黃燦燦一片,凝固的鮮血變成暗紅色。戰鬥間隙,山穀靜得可怕,奄奄一息的傷兵偶爾呻吟,令人毛骨悚然……
董營長高大的身軀搖搖晃晃,破舊的軍裝像維吾爾族少女的辮子掛在身上,不知道有多少子彈、彈片親吻過他,身體和神經麻木了,不知什麼叫疼。他兩眼通紅,布滿血絲,幽靈般遊走在陣地上,腳下躺滿了他的兄弟,300多條鮮活的生命,一天時間都變成了荒山野鬼。
他已經沒有了退路。前麵是黑壓壓的“黃狗子”,後麵是數十丈高的懸崖陡壁,山腳下是一條淚汨流淌的大河。
又一輪衝鋒開始了,日軍呈扇形包圍上來。董營長一步步向後艱難地挪動,“黃狗子”貓腰端槍一步近一步地緊逼,一槍不發。距離越來越近,董營長已能分辨出“三八大蓋”的成色,能看清小日本臉上的痦子……
突然間,董營長振起雙臂,用濃重的鄂東話高喊:“我日你小日本仙人!”縱身跳下了懸崖。
這是一例以少勝多的戰史,我們的紅軍營長完全有條件進入傳統教育的課本,虎牙山一壯士就是最好的題目,而晚好幾年的“狼牙山五壯士”就沒有出版的必要。可恨地是,董營長尚未成名人,便有一名言掛在嘴邊,這句名言讓他一輩子吃盡了苦頭。
董營長跳下懸崖,一無所獲的小鬼子,氣急敗壞,一日本指揮官謔地抽出軍刀,劈向崖底,一陣冰雹似的子彈傾瀉河麵。
不知過了多久,董營長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座野戰醫院裏,看到了一個金發碧眼的洋醫生,那時候《紀念白求恩》尚在偉人腹中,他不知道這就是白求恩醫院。
蘇醒過來後,醫生告訴他,駐地附近的老鄉在河灘放牧時發現了他,雙臂多處中彈,傷及神經,需立即做截肢手術。董營長得知截肢就是砍去雙臂,任你怎麼勸,他死活不同意。醫生護士們忙碌地做著手術前的準備,董營長像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
他突然間來了靈感,想起了當兵前在財主家扛活的一幕:月黑風高夜,一夥歹人闖入莊院,牽牲口、搶東西,還要擄走東家的三姨太,董營長看到,東家命人端出一隻托盤,盤上全是銀元,東家衝為首之人雙手一拱,這點錢給兄弟們喝茶,給兄弟麵子放一馬,那夥人竟收下洋錢,丟下人和牲口,揚長而去,再也不來。董營長琢磨是東家那句話說得漂亮,起了作用。再有醫生來勸,他雙手不能作拱,隻得在嘴裏連連說:給兄弟一點麵子,放我一馬,說得醫生不知如何回答。
由於戰事吃緊,醫院接到通知立即轉移,手術之事便拖了下來。董營長身體奇跡般恢複,拿槍的手隻端得起一隻小酒杯,左手與常人無大的差別,董營長覺得給點麵子在自己身上也發揮了作用。
全國解放後,董營長執意回到了故鄉,縣政府給他蓋了五間大瓦房,讓他這位紅軍營長安享晚年。起初,他常被工廠、學校、機關請去做傳統報告,他就講兩件事,虎牙山阻擊戰和白求恩醫院。一提起虎牙山董營長就激動,我300多好兄弟呀,一天時間全沒了,我這個營長日本人給麵子,沒把我打死;講到醫院他也來氣,說白求恩是水貨,醫院要砍掉我的膀子,我不同意,你們看,現在我兩隻手還長在身上,還好好的嗎?他想舉起雙臂,雙臂卻不聽使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