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哥,姐,真的不曉得你們要回來,要曉得你們回來,這院子我也打掃一下。到處亂糟糟的,真不好意思!”賈佳桂一邊帶著賀世普和賈佳蘭往院子裏走,一邊這樣很內疚地對他們說。
院子裏確實夠亂。左邊堆了幾垛柴火,從各種作物的秸稈到亂七八糟的樹枝。有的秸稈和樹枝已經發黑,上麵落了一層厚厚的鳥糞。鳥糞已經幹涸,猶如傷口結的痂。柴火堆下麵,則有雞和狗鑽進鑽出的窟窿,散發出一種黴味。院子右邊的竹林裏,則碼放著幾堆磚垛和幾十塊水泥預製板。磚垛的磚本是紅色的,可此時外表卻被一層綠苔所覆蓋,昭示著這些磚垛的存在已非短時。水泥預製板的顏色倒還和這冬日的天氣相配,一派鉛灰的顏色,像是買回來不久。磚垛和水泥預製板上密密匝匝的雞糞,表明這兩個地方是雞的領地無疑。院子外邊有兩堆發黃的蘿卜纓子和青菜葉子,顯然是為豬準備的青飼料。此時已到臘月,豬進入催肥階段,需要的精飼料多,粗飼料少,這些菜葉豬一時吃不完,主人又舍不得扔掉,故而堆放在這裏。院子裏邊的階沿上,順牆堆著一長溜帶泥的大白蘿卜。蘿卜堆上,放著兩隻箢篼。有幾個蘿卜滾到了院子裏的水泥地上,像幾個孩子踢的足球。從階沿通向偏廈的門口,本該掛在牆上的一隻簸箕,此時臥在門口的地上。和簸箕為伍的還有一隻大筲箕。階沿邊上,一隻大木盆裏浸泡著半盆待洗的紅苕。院子裏東一攤、西一泡的雞糞,滿天星似的。
剛才,賈佳桂正撅著屁股在地裏割萵筍。萵筍是準備賣給城裏人吃的,不久前猛施了一次化肥,此時壯得像嬰兒的大腿。正割著,忽聽見臥在竹筐旁邊的黑狗一聲低吼。賈佳桂聽見狗叫,抬起身子一看,就看見了從前麵走來的賀世普和賈佳蘭。
佳桂一看見世普和佳蘭,眼珠子頓時定在眼眶裏了,隻有長長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樣撲閃著。嘴也張成了一個半圓,一副受驚嚇的樣子。接著,佳桂把鐮刀往地裏一丟,就朝外麵跑去。
佳桂跑過去迎住了賀世普和賈佳蘭,高興得嘴巴也合不攏的樣子,搓著手直說:“姐,哥,你們怎麼連招呼也不打一聲就回來了?”又說,“昨晚上我燒火,灶膛裏的火轟轟地笑,我就說今天有貴客來,沒想到是你們回來了!”佳蘭朝地裏看了一下,道:“你這一地的萵筍長得好茂盛!”說完又馬上問,“怎麼隻有你一個人在割,世國呢?”佳桂說:“都年尾了,他前年在羅老板手裏做了活路,到現在還欠著他的工錢,已經是隔年賬了,總不能再欠一個隔年賬,所以今天他又去要賬了!姐姐哥哥快到屋裏坐吧,你們實在是難得回來呢!”說著,也顧不上地裏的萵筍了,接過賈佳蘭肩頭上的挎包,帶著他們往家走去。
賈佳桂的家在中灣一塊叫“麻地兒”的地方,離賀世龍、賀世鳳他們的房子不遠。她的房子後麵有一座兩丈高、筆直的石岩,石岩上麵就是賀世普和賈佳蘭老房子的院子。兩家的房子都建於20世紀80年代後期。在此以前,賀家灣大多數人住的都是“草房”,以麥草為頂,以土為牆。到了分田到戶後,村裏很快出現了建“瓦房”的熱潮。但那時的瓦房也比較簡單,主要是拆了草房的頂,將麥草換成了瓦。至於牆體,大多數還是用的土坯,隻是少數幾戶有人在外麵吃公家飯、手裏有活錢的,才用石料做牆。至於用磚做牆,則是村民想也不敢想的。有的人家房頂上沒有桷板,幹脆用了房屋前後的竹子,從中間一分為二,綁在屋頂上代替了桷板。盡管如此,在那時村民還是把修得起這樣的“瓦房”,當成了一件非常榮耀和自豪的事。灣裏賀通良,在修了這樣一座“瓦房”以後,找來很多玻璃瓶,砸碎後在牆上鑲嵌了一行字:一九八三年八月二十五日。這天正是賀通良“瓦房”落成的日子,這行字便有了特殊的紀念意義。後來人們再建“瓦房”,便紛紛向賀通良學習,找來各種顏色的碎瓷片,鑲嵌成字,以示紀念。有的是鑲嵌在堂屋的地麵上,有的是鑲嵌在院子中央,有的鑲嵌在正麵牆上。不管鑲嵌在哪裏,那份隆重、莊嚴和溢於言表的興奮是顯而易見的。可是,還沒等這些人家的高興勁過去,村裏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建房比賽。這時日曆已經翻到了20世紀80年代後期,距村民“草房”改“瓦房”後短短四五年時間。這一輪建房熱潮風行的是“平房”。“平房”又稱平頂房,是針對“草房”和“瓦房”的斜頂而言的。“平房”的頂是水泥預製板材。到“平房”階段,土坯牆被完全從房屋構造中淘汰出局,既經久耐用又堅固牢實的石頭和磚,成了普遍采用的建築材料。在建築方式上,一般都有樓梯通到屋頂,村民可以在上麵晾曬衣物、糧食,成為莊稼人的第二個“曬壩”。“平房”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可以很方便地在平頂上再搭建一層,成為“樓房”。事實上,不少莊稼人把從“瓦房”上淘汰下來的小青瓦,再在平房上搭建一個人字形的屋頂。這樣不但可以增加一到兩間或三間屋子,更重要的是能夠起到隔熱和防雨水滲漏的作用。至於後來村裏出現的“樓房”,這已是後話。賀世普的老房子和佳桂的房子,就是那種20世紀80年代後期單層平房再加人字形小青瓦屋頂的建築,大門也是一個朝向。房屋建成以後,人們對佳蘭和佳桂說:“你們兩姐妹多好,一個岩上,一個岩下,有啥事,站到岩邊喊一聲就到了,像不像一家人那樣方便?”有和世普同輩的人聽了這話,就把世普拉到一邊,對他開玩笑地說:“你莫晚上回來走錯了門、上錯了床喲!”另一人又說:“姨妹姨妹,姐夫有份,走錯了門怕啥子?”世普是知識分子,不善開玩笑,隻得紅著臉,口裏訥訥地道:“說些無用的話!說些無用的話!”這麼多年來,世普自然是沒有走錯過門,但佳蘭和佳桂姐妹情深、親如一家倒是全賀家灣人都知道的。
佳桂帶著世普和佳蘭走到院子邊上,階沿上的花貓朝他們喵了一聲,接著把目光轉到了柴草垛上。原來柴草垛上跳躍著一隻灰背白肚黑嘴的鳥兒,一邊跳躍一邊發出嘰嘰喳喳清脆的叫聲。佳蘭聽到鳥叫,馬上扭頭去看。這兒佳桂拉了一下她的胳膊,說:“姐,小心點,別踩到雞糞了……”一語未落,佳蘭果然就踩在了一泡雞糞上,急忙將鞋底在水泥地上蹭。
這兒佳蘭還在水泥地上蹭著自己的鞋底,水泥地上已經出現了一道道淩亂不堪的黑色印痕。擦淨了,幾個人才繞過一堆堆雞的排泄物,走到階沿上。佳桂開了門,從屋子裏扯出一高一低兩條板凳,招呼世普和佳蘭坐了,自己才忙不迭地走進灶屋,從灶膛裏扒拉出半箢篼草木灰,走出來傾倒在一攤攤雞糞上。然後又從屋子裏提出一把鋤頭,要將那些被草木灰覆蓋住的垃圾鏟去。佳蘭見了,急忙過來說:“你各人去忙,讓我來吧!”說著要去奪佳桂手裏的鋤頭。佳桂說:“怎麼能讓姐做這些粗活?”佳蘭聽了這話,越發要去奪佳桂的鋤頭了,說:“你把姐當啥人了?姐那麼多年的農民都當下來了,現在怎麼就不行了?”說著就把佳桂手裏的鋤頭奪下來了。佳桂聽了佳蘭的話,也不去和姐爭了,先把滾到院子裏的幾個蘿卜撿起來,放到階沿裏邊的蘿卜堆上,然後把衣袖挽得高高的,跑到院子外邊,將兩堆發黃的蘿卜纓子和青菜葉子,抱起來全扔到側邊的陰溝裏去了。扔完,佳桂又從牆角拿起一把大掃帚,佳蘭在前麵鏟著雞糞,佳桂就在後麵將遺漏在地上的草木灰和殘餘的雞屎清掃幹淨。不一會兒,院子便變得清爽、幹淨起來。
拾掇完院子,佳桂進屋去,等她再出來時,換了一件帶紫花的衣服,頭發整齊了一些,腰上圍了一根圍裙,整個人也精神了許多。隻見她手裏端了半碗黃燦燦的苞穀籽,來到院子裏,嘴裏咯咯地喚了一陣,將苞穀籽倒在水泥地上。頓時,剛才那些悠閑地蹲在磚垛和水泥預製板上打瞌睡的雞,忽地撲扇著翅膀跑了過來。佳桂等雞互相擁擠著搶食的時候,瞄準了那隻雞冠紅得像麵旗幟、身上卻長著青黑色羽毛的公雞。此時這隻公雞並沒有在搶食的母雞中間,而是像一個高貴的紳士般,邁著粗壯的雙腿在母雞們的周圍走來走去。那神情既流露出對它的妻妾們的無限關心,同時它的頭不斷扭來扭去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也有些謹慎的樣子。佳桂等它轉過身的時候,猛地向它撲了過去,卻隻抓住了它的幾片羽毛。那雄雞騰地而起,兩隻翅膀扇起一陣灰塵,咯咯地叫著跑遠了。母雞們聽見公雞發出的警報,也顧不得剩下的食物了,像來時一樣又紛紛撲扇著翅膀逃走了。
佳蘭看見,又問:“你逮雞做啥?”佳桂說:“你們回來,事先也沒打聲招呼,家裏啥也莫得,總不能讓你們吃碗老米飯吧!”佳蘭說:“你想做啥子山珍海味給我們吃?我跟你說,你就煮點紅苕稀飯,我們最歡喜了!”佳桂說:“你們把我說得那麼沒出息?幾年回來一次,我就煮碗紅苕稀飯招待你們,也不怕別人說你們妹妹是個小氣鬼?”說著,不等佳蘭再說啥,又攆雞去了。
正追著雞,忽見興成扛了鋤頭從前麵的路上走過,佳桂立即叫住了他,道:“興成,興成,過來給我逮一隻雞!”興成道:“佳桂嬸,過年還早,這時殺雞做啥?”佳桂說:“你就是話多,我叫你來逮,你就來逮嘛!”接著又說,“你老叔和蘭嬸從城裏回來了!”
興成一聽這話,立即叫了起來:“啥,老叔和蘭嬸回來了?在哪裏,啊,在哪裏?”說著早把鋤頭挖在路邊,咚咚咚地就朝院子裏跑了上來。到院子裏一看,果見世普和佳蘭坐在階沿上。人沒到,他就朝世普和佳蘭嚷開了:“哎呀呀,果真是老叔和蘭嬸回來了!我沒有看花眼吧?蘭嬸,老叔,你們怎麼想起回老家來看看了?”說著也不等世普和佳蘭答話,又馬上對賈佳桂道,“佳桂嬸,老叔和蘭嬸回來了,你燒啥子火嘛?就到我屋裏去吃!”
先前佳蘭和佳桂說話,世普一直沒有插言,因為他覺得這是她們女人家的事,讓她們姐妹說去,自己隻捧著一隻不鏽鋼的雙層保溫杯,慢慢啜飲自己的茶。這陣見興成來了,便道:“你娃兒真要請老叔吃飯呀?我跟你說,你老叔可是沙地的蘿卜——一帶就要來的喲!”興成仍然道:“老叔這是說的啥子話?老叔是啥子人,平時八抬大轎也怕抬不來呢!老叔既然說了這話,那就和侄兒一起走吧!”世普見興成認了真,這才道:“算了,老叔和你開玩笑的,你不要裁縫的腦殼——當了真(針),老叔以後再來吃你的!”興成還要說什麼,佳桂說:“莫跟你老叔說些空話了,快去給我把雞逮來!”興成果然不和世普說話了,回頭對佳桂說:“佳桂嬸,逮雞還不容易?你再去舀半碗苞穀籽來,看我不費吹灰之力,你說要逮哪一隻,我就給你逮哪一隻!”佳桂聽了,果然又去從櫃子裏舀出半碗苞穀籽,交給興成,還說:“你娃兒吹牛能幹,我看你能不能把那隻黑雞公抓回來!”
興成接了碗,也不說什麼,端了苞穀籽走到雞們身邊,從碗裏抓出幾粒苞穀籽丟到地上,然後轉過身子,朝前麵走了幾步,才回頭看著雞們。雞們看著地上的糧食,猶豫了一陣,見興成已經走開,並無傷害它們的意思,這才放心地啄了起來。啄完,又抬頭看著興成。興成又丟了幾粒在自己的腳下,然後又走開。雞們一見又擁了上來。雞們搶吃完畢,興成又故技重演,雞們也亦步亦趨。這樣就把雞引到了堂屋裏,興成把碗裏剩下的苞穀籽全倒在桌子底下。趁雞們搶食的時候,興成去關了所有的門。隻一會兒工夫,那隻黑公雞便成了興成的囊中之物。
興成把公雞提到佳桂麵前,說:“任務我可給你完成了,雞放到哪裏?”佳桂正在灶上燒燙雞的水,聽了興成的話,便道:“啥任務完成了?你世國叔沒在家,嬸的手上又不得空,你得幫嬸把雞殺了,才算完成了任務!”興成說:“殺就殺吧,有多大一回事!”果然就提了刀,走到屋旁邊的陰溝邊,捋幹淨雞脖子上的毛,然後把雞脖子別到後麵,一刀抹去,一腔鮮血就噴湧而出。很快那雞就被興成褪了毛,破了膛,取出肚裏的雞雜,去除髒物,用水洗淨,一隻雞便算宰殺完畢。
二
興成給賈佳桂殺了雞,回到路邊,重新扛起自己的鋤頭往家裏走。剛拐過下馬墳,突然碰到了賀端陽。端陽把毛衣紮到褲腰裏,卻把一件黑灰色的羽絨服披到外麵,臉上掛著幾分怒氣。看見興成,強把臉上的怒氣收斂了一些,因為興成不但和他是一個祖宗下來的,還是他參加村主任競選時得力的政治盟友。要沒有他和賀善懷、賀毅、賀長軍、賀建等一夥人的支持,他至今恐怕還是一個平頭百姓。因此,不管什麼時候,隻要一看到他這夥支持者都會十分客氣。此時一見興成迎麵走來,不等對方先打招呼,臉上便漾出幾分笑容,道:“哦,收工了哇,興成哥?”興成一聽也忙道:“是呀,支書你這是到哪裏去?”端陽現在不但是村主任,還支書主任一肩挑了。因此興成這麼叫他。端陽卻道:“興成哥你這樣叫我就見外了!隻有弟弟兄兄,腦殼打爛都鑲得起,啥支書主任,今天叫你當你就當,明天叫你不當就不當,算個啥?你是哥,直接喊我端陽就是!”興成道:“該怎麼喊就怎麼喊,莫得規矩,怎麼成方圓?”說完這話又盯著端陽問,“都中午時候了,你還要到哪裏去?”端陽道:“說起來慪死人了,還不是為賀中華和賀長安那起糾紛!從上年到現在解決了好多次,就是解決不下來。剛才賀長安來對我說,解決不下來就隻有死人了!你聽聽這話,要真是死個人擺起,我們都是貓兒抓糍粑——脫不了爪爪!”興成聽了這話,立即道:“我曉得他們兩家的矛盾很深,賀中華又是個不讓人的,即使你現在去解決了,他們也不一定依你的!要我說,你現在先不要去解決!我跟你說,老叔和佳蘭嬸回來了,你不如先去看看!”端陽一聽叫了起來:“老叔他們回來了?在哪裏?”興成道:“在佳桂嬸家裏,我才幫佳桂嬸殺了雞!”端陽聽完,馬上把披在肩頭的羽絨服穿好,拉好拉鏈,才一邊抻衣角一邊急急地說:“我現在就去看看!現在就去看看!他們房子的鑰匙還在我這裏,我怎麼不去看看呢?”說罷就朝麻地兒的方向匆匆跑去了。
到了佳桂的房子前,果見賀世普坐在階沿上看書,端陽就叫了起來:“老叔,你老人家舍得回來呀?”賀世普已經沉浸到書的世界裏了,聽到突如其來的叫聲倒嚇了一跳。抬頭一見是端陽,便笑道:“哦,是父母官來了,有失遠迎,啊!”端陽道:“老叔羞煞侄兒了,我這算啥父母官?給大家跑腿的差不多!”世普道:“這話說得好!就要牢固樹立這樣的公仆意識,不要一當官就忘了本!”端陽道:“老叔說得對,我一定牢記你的教導!”說完這話就把話題岔了開去,馬上問,“老叔回來,怎麼不先告訴一聲,我們好安排人來接你!”說完又接著問,“佳蘭嬸呢?”
賈佳蘭在灶屋裏陪著佳桂做飯,聽見端陽問,便在裏麵答道:“是端陽哇,有啥事?”端陽聽見話音,立即走到灶房裏,看見賈佳桂正在菜板上剁雞,賈佳蘭陪著,在有一搭沒一搭地擺著龍門陣。端陽便道:“蘭嬸,聽說你和老叔回來了,我是來接你們的呢!”佳桂聽了這話,不等姐姐答話,便對端陽笑道:“你明明看見我雞都殺起了,才說雨後送傘的話!”端陽道:“好哇,我是剛剛聽說老叔和嬸回來了,中午這頓飯我不和你爭了,但晚上你可別和我搶,啊!”佳桂又笑道:“你是支書,你說了的話哪個敢和你爭?”端陽說:“那就這麼說定了,晚上村裏給老叔接風!”說罷又對佳蘭問,“蘭嬸,你們家裏的鑰匙我帶來了,上不上去看看你們的屋子?”賈佳蘭說:“一個空屋子,有啥子看頭,你問問你世普叔,他願不願上去看看?他願意去看,你就帶他去看吧,我和佳桂擺會兒龍門陣!”端陽便走出來,對世普說了佳蘭的話。世普坐著正無聊,便隨了端陽往自己的老屋子走去。
世普和佳蘭老房子的鑰匙,怎麼會在端陽手裏?原來在去年村級組織換屆中,為了支持端陽競選村主任,在賀家灣成功商人賀世海的導演下,由縣政協燕副主席帶隊,到賀家灣村開展了一次農業結構調整“視察”。名為“視察”,卻明顯是為給端陽造勢來的。世普也是那次“視察”大員之一。同樣也為了支持端陽,世普當著鄉、村幹部和全灣村民的麵,把自己老房子的鑰匙交給端陽,托他幫助照看一下。世普這樣的舉動用意是很深的,他沒有明說自己是站在端陽一邊的,卻又用行動明明白白地告訴了眾人自己是信任和支持端陽的。果然,後來端陽競選上了賀家灣村的村主任。現在,端陽帶著世普從佳桂房屋旁邊的小路往老房子走去。這是一條隻供他們兩家人行走的之字形小路,窄窄的,從佳桂家堆碼磚垛的竹林裏走過兩三丈遠的樣子,突然一拐彎,就像一條帶子似的緩緩地朝他的房屋伸去。雖是上坡路,卻因為坡不高,加上小路又是斜著通向世普老屋子的院子,所以並不陡。雖然有好些年沒走過這條小路了,可此時走起來,還是十分親切。
沒一會兒,兩人就來到了世普老房子的院子裏。佳桂房屋上麵的人字形小青瓦房頂,差不多正好與世普老房子的院壩齊平。如果將屋頂換成水泥預製板鋪的平頂的話,那麼像端陽這樣的漢子,則可以毫不費力地跳到佳桂的房頂上。世普站到邊上朝院子裏一看,發現竟然比佳桂的院子還要幹淨,便知道端陽照看他的屋子是用了心的。等端陽打開屋門,他進去一看,這種感覺就更加明顯了。屋子裏雖然散發著一股黴味,卻收拾得幹幹淨淨,像是主人昨天才剛剛離開,一切東西都還按過去一樣擺放著。堂屋正中是一張吃飯的老式方桌和四條長板凳,顯得笨重,桌麵的漆有的已經開始剝落,東一塊西一塊的像是人身上長了牛皮癬。板凳是自己後來請木匠做的,沒上漆也沒上桐油,此時木頭的顏色有些發黃了。看見桌子和板凳,賀世普不由自主地想起過去自己和佳蘭以及孩子們圍在這張桌子上吃飯的熱鬧情景。頓時賀世普心裏有幾分熱乎起來。他伸出幾根指頭摸了摸桌麵,又摸了摸板凳,上麵都沒有灰塵。賀世普不禁有些感動地對端陽說:“我讓你幫我照看老屋,看來老叔沒有找錯人!”
端陽聽了這話急忙道:“老叔這是看得起我!”說完又說,“老叔對我的恩比天地還大呢!”賀世普繼續往屋子裏瞧,靠牆角立著一架木風車,這風車還是田地到戶那年,他們從集體分來的。接著他又把目光移到了屋子左邊,靠臥室的牆壁下是一把竹涼椅,過去他晚上乘涼,就把涼椅搬到屋頂上,納四麵涼風,觀星鬥銀河,那份放鬆的心情,至今想起來還十分懷念。可久沒人坐,上麵的竹篾片有的已經呈現出發黑的顏色。和竹涼椅並排擺在一起的,還有一把老式的木椅,半圓形的椅圈,像今天用竹子和藤條編織而成的“圈椅”。這把椅子是從祖宗手裏傳下來的,老祖宗們和父母都是在這把椅子上咽氣的。因為根據賀家灣祖祖輩輩傳下來的風俗,說老人要是死在床上,是不吉利的,那叫“背床”。“背”了“床”的老人不能順利進入天堂,所以必須讓老人坐在椅子上走完自己的人生曆程。因此,這把笨重的老式木椅也可以說是後人恪守孝道的一個象征物。一想起這些,賀世普的眼前不禁浮現出了父母模糊的麵容,心裏突然有些酸楚起來。為了轉移情緒,他這才回答端陽的話說:“我有啥恩?這是你娃兒自己的造化!”說完這話又馬上問,“賀春乾現在在哪裏?”
賀春乾是賀家灣原來的村支書。賀家灣的賀氏家族雖然是一個祖先下來的,可後來人口繁衍,就像一棵大樹分杈那樣分成了六房人,俗稱“老六房”。但各房的發展又不平衡,其中大房人最多,小房人次之,其他幾房人人數就更少了。所以從賀世忠當支部書記起,支書和村主任都是大房人擔任。賀端陽是小房人,從縣職業技術學校畢業回到賀家灣後,就想競選村主任,為小房人爭氣,卻遭到了賀春乾的百般阻撓。賀春乾的上麵又有鄉上的伍書記撐腰,所以賀端陽競選村主任的道路充滿了艱難曲折,當然最後還是在同樣是小房人的賀世海、賀世普的支持下當選了。沒想到賀端陽當上村主任不久,賀春乾就倒台了。賀春乾倒台不是賀端陽把他弄下去的,是他自己倒下去的。嚴格說來也不是他自己倒下去的,而是被伍書記牽扯下去的。因為在縣上調整班子時,伍書記已被組織定為副縣長候選人,還被組織找去談了話。伍書記自然是非常高興,可是不久,有人將一封告發伍書記有經濟問題的信寄到了省紀委,上麵便來人調查了。一查,果然查出了伍書記的問題,並把賀春乾給牽連進去了。原來幾年前,省上有家“九環製藥公司”來賀家灣租了一千畝地種植中藥材,伍書記和賀春乾貪汙了公司給農民的部分補償款。這樣一來伍書記倒下去了,賀春乾自然也倒下去了,新來的馬書記便讓端陽支書、主任一肩挑了。現在端陽聽見世普問,便道:“聽說出去打工了,具體到哪裏打工,我也不知道。”
世普一麵往原來的臥室裏走,一麵回頭對端陽道:“賀春乾腦袋瓜子很聰明,但聰明反被聰明誤,他這是咎由自取!你可以學他的聰明,但不能揀他隻往自己的胯腳下刨的樣!”端陽說:“老叔放心,侄兒該得的才得,不該得的一分錢也不得!”世普聽了這話,便讚許地說:“這就對了!古人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手莫伸,伸手必被捉,人一有貪心便完了!”
說著話,兩人就走進了臥室。臥室裏靠後牆是一張老式的雙簷架子床,床沿寬得可以放下一隻大碗,四根床柱跟小柱子似的,簷上雕著各種花草圖案。這張床是世普的母親出嫁時外婆給母親的嫁妝,這也是他們家裏最值錢的一件家具。他就是出生在這張床上的。小時候在床上爬來爬去,覺得這床十分寬大,可如今一看,它遠不及如今的席夢思床寬。現在雖然隻有一張空床擺在屋子裏,但留在世普腦海裏的卻是無比深刻的記憶。因為他和佳蘭的新婚之夜就是在這張床上度過的。那時母親還活著,可母親非得讓他們睡這張床不可,自己卻搬到他原來睡的那張小床上去睡了。從此,他和佳蘭再沒有離開過這張床。後來兒女也落生在這張床上,他也看著兒女們在這張床上爬來爬去長大。床前的榻凳兒是柏木的,那上麵先是整整齊齊地擺著他和佳蘭的兩雙鞋,男左女右,鞋跟朝裏,鞋尖朝外,從沒亂過。後來陸續多出了兩雙小鞋。再後來兒女一大,不再和父母睡了,榻凳兒上鞋的擺放又成了原來的樣子。後來他就進城了,再後來佳蘭也進城了,可那榻凳兒上鞋子擺放的樣子,卻深深烙進了腦海裏。看著看著,賀世普突然說了一句:“恍若隔世,真是恍若隔世呀!”
說著,賀世普退了出來。端陽知道老叔現在陷進了懷舊的情緒裏,也不打斷他,隻跟在他後麵往外走。賀世普又到右邊臥室和做飯的耳房看了一遍,出來突然對端陽說:“端兩根板凳,我們兩叔侄到房頂上去擺龍門陣!”端陽一聽便道:“好,老叔,房頂上坐得高看得遠,這把木椅子我給你端上去!”說著便要動手去搬那把老式木椅子,世普忙攔住他說:“那家夥太笨重了,就端兩條板凳算了!”可端陽哪裏肯聽,扛起椅子就往樓梯上走去了。
世普老房子的屋頂,雖說上麵也蓋了人字形屋架,卻隻是遮住了後半部分,前麵還是平頂,平頂周圍還用青磚砌了將近一米高的欄杆。房屋的地勢高,現在又在屋頂上,抬頭一看,賀家灣村一景一物盡收眼底。此時又正是午炊時候,幾家屋頂炊煙嫋嫋,因為沒有風,炊煙慢慢形成一根柱子,直指天空。天空和炊煙的顏色一樣,看不見其他雲彩。有微弱的陽光從鉛灰的雲層中透下來,這已經是賀家灣所處的川東冬日最好的天氣了。賀世普再將目光投向遠處,隻見天地特別遠大,連左邊的擂鼓山和右邊的跑馬梁也似乎遠了許多。多麼安靜,多麼恬適,那條像羊腸一樣通向和尚壩的彎彎曲曲的小河,好似一根脈管,一些地方汪著水,像鏡片似的閃著光。河道裏邊的坡上,落了葉的樹木和沒落葉的樹木交織在一起,在靜謐中都像是睡著了。賀世普看著擂鼓山頂那塊酷似一麵大鼓的巨石,突然想起他才從學校畢業回來分在賀家灣小學教書時,大隊書記鄭鋒讓他每天早晚拿著一隻鐵皮喇叭筒,到山上給全灣社員廣播《人民日報》文章的情景。鄭鋒對他說:“別小看了你手裏的那隻鐵皮廣播筒,它可是無產階級戰勝資產階級的有力武器!”他那時特別賣力,每天早晨七點和晚上七點,社員都會準時聽到他在擂鼓山上用鐵皮廣播筒念“最高指示”和《人民日報》社論的聲音。
現在想起來,他就好比是現今電視台的新聞節目主持人,一想到這,賀世普不由自主地笑了。端陽看見賀世普笑,以為世普心裏高興,便說:“老叔,你看你和蘭嬸一回來,老天爺都出太陽了!”
賀世普聽了這話,卻什麼也沒說,隻長長地歎息了一聲。歎完,也不等端陽問,卻突然說:“端陽,我背一首詩給你聽,看你娃兒曉不曉得是哪個寫的?”端陽聽了這話,急忙說:“老叔可千萬不能把我考住了!”世普說:“這首詩你娃兒都不曉得,就說明你讀書時光玩去了!”說罷,果然抑揚頓挫地背誦出一首古人的詩來: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簷,桃李羅堂前。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閑。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
誦畢,便看著賀端陽。端陽果然一時蒙了,想不起這是誰的詩,自己壓根兒沒讀過。世普便道:“陶淵明的詩,怎麼都不曉得?”端陽一聽陶淵明便叫了起來,說:“陶淵明我曉得,但我隻讀過他‘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那首,這首詩沒聽說過。”世普明白過來,說:“哦,那就是我記錯了。你說的那首叫《飲酒》,課文上選了的。我背的這首叫《歸園田居》,課文上沒有選。這首詩是詩人自彭澤歸隱後寫的,表達詩人脫離官場,歸隱田園後那種怡然自得的樂趣!”端陽聽了急忙道:“老叔的書讀得多,侄兒要是有你那麼深的學問就好了!”
世普聽了這話,卻咧嘴苦笑了一下,繼而又從胸腔裏發出一聲歎息。端陽聽見世普接連發出兩聲歎息,知是老叔心中有事,正想發問,卻聽見世普轉移了話題:“好了,端陽,老叔這是發啥子思古之幽情喲?不說這些了,跟老叔說說你的工作怎樣?聽說現在國家不收農業稅,你們這些村官好當得很了,是不是這樣?”
端陽一聽這話,就著急地叫了起來,好像賀世普是一個法官,不馬上辯解清楚,老叔就要落錘定案一樣:“哎呀呀,老叔,這可就冤枉我們這些跑田坎的草鞋幹部了!”世普聽說,拉長聲音哦了一聲,然後看著端陽又笑問了一句:“是嗎?”端陽說:“可不是嗎?現在上麵和村民都認為國家不收農業稅了,村幹部每個月白領錢,好耍死了!其實哪是這樣?農村的事複雜,別的不說,就說村民跟村民之間那些扯五絆六的事,就夠我們累了!”說完這話咽了一下口水,抬眼看見賀世普在認真地看著他,停了停又接著說,“上麵對這些矛盾糾紛又抓得緊,要求小事不出村,大事不出鄉,如果哪裏出現了上訪的,又是一票否決,又是通報批評,光這個工作就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