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討厭蜘蛛。
周建人先生寫的《蜘蛛》固然自有立意,可我一讀到蜘蛛對待敵手“拿了絲去縛,直到那犧牲者掙紮不動為止”,“等到看看那飛將掙紮的力量已弱,再把它細細捆縛”等處,便為捆縛之下的犧牲者而感到悲哀,便生出對專事捆縛的蜘蛛的討厭。
捆縛,雖不見刀光劍影,雖然是用細細的柔柔的絲,卻也足以扼殺生命。
仿生學告訴我們,人類很會效仿動物。於是,人類也盛行捆縛之術,我們民族又最拿手。不信,你有機會目睹祖輩女性那可捧為國粹的“三寸金蓮”,你有機會耳聞她們關於纏足的如泣如訴的淒慘故事,你就會為國人的捆縛有術而歎息不已。社會用以捆縛女人的,何止那裹腳布?“女子無才便是德”之類比之那裹腳布更厲害。裹腳布損傷的是女性的形體,“女子無才便是德”之類扼殺的是女性的心靈。即使所謂現代女性,潛意識裏也依然暗藏著那捆縛心靈的縷縷“細絲”。
女人成了捆縛的犧牲者。
男人就很幸運嗎?
有時候,男人關上了家門,拿孩子老婆當出氣筒,人們說這時候的男人可恨;有時候,男人從外麵回來在女人麵前淚水漣漣,人們說這時候的男人可憐。這可恨可憐的背後是什麼?是可悲。每一個認真體味過男人內心的女人,都可以窺見,男人剛毅灑脫無拘無束的外表之內,心靈上有更多的“捆縛”。
也別把“捆縛”瞧扁了,“捆縛”之於人類,也是有功的。在“捆縛”中,人從小長大,進行著社會化學習,完成著社會角色,實現著從自然人到社會人的轉變。一個社會不能沒有一定的規範。文化傳統、風俗習慣、輿論氛圍,等等,規範著人的行為和心靈,使人群成為一個有序的社會。
既然如此,還有什麼不高興的?
問題在於人們一旦習慣於“捆縛”之後,便不再想掙脫,甚至自願地“捆縛”自己。正如蠶的功績在於作繭,其悲劇也在於作繭一樣。人之初是被動的並非心甘情願地受捆縛。等到心靈被捆縛住了,又自己來捆縛自己,一道,兩道……道道無形“絲”,編織成一個思想的牢籠,縱使心靈被捆縛得很緊很緊,也不吭一聲。於是,社會規範凝固了,社會前進的車輪越轉越慢。
然而,人類的本性是掙脫捆縛,尋求自由。於是,就有一些先進的思想家們引導人們尋求思想的解放。於是,社會就有了一步一步的前進。
行文至此想到,其實不必太在意“拿了絲”去專事捆縛的蜘蛛,要緊的倒是我們自己少給自己一些捆縛。
1997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