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的民間傾向(1 / 1)

後現代來臨僅僅四十年時間,知識量已經超過了過去兩千年的積累,這是雅克·呂菲埃在《進化觀的進化一文中目瞪口呆的感歎,研究中國文學的學者們曆來以“一代之文學”的視角來考察文學與閱讀的曆史,比如,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明清之小說,然而在文化工業化的今天,人們不得不麵對這樣一個事實,閱讀的內容和形式已不再是用“一代”來概括,而是用“一年”甚至是“一月”來呈現其迅速的變化。

最早是人們你追我趕地去讀瓊瑤、三毛的言情,後來就讀金庸、梁羽生的武俠,然而文學畢竟是虛構的,人們已沒有耐心再靠想象來維持閱讀的刺激,於是在八十年代中後期紀實文學便殺出一條血路,將人們浮躁的閱讀欲望牢牢地控製在殺人放火、強奸搶劫、詐騙盜竊等江洋大盜的故事中,不久賣淫嫖娼、貪汙受賄、走私販毒、黑幫火並成為出版業的座上客,人們在真實而齷齪的刺激中實現了暴力閱讀的快感。然而這些閱讀的消費特征就像一次性的筷子和一次性牙刷一樣重複使用時就會自然貶值,人們便開始等待新的閱讀刺激,於是到九十年代中後期,先從文學的《私人生活》發難,沿著八十年代的操作邏輯,到《絕對隱私》、《非常隱私》等相繼出籠,很快就是鋪天蓋地的拍賣隱私閱讀隱私熱。不知道將來我們還能閱讀什麼?一個可怕的書刊市場預測表明,當隱私買賣將非道德的道德化、反價值的價值化後,緊接著將可能是在偷情亂倫基礎之上發展起來的虐待狂和性變態等具有摧毀社會傳統道德秩序和價值係統的閱讀內容。

以上所談的看起來是閱讀內容的變化,實際上是閱讀方式的變化和閱讀心理的裂變。在這個浮躁的信仰幻滅的時代,深度模式的消解和無中心性的生存原則左右著人們對思想和文化的理解,控製著人們的消費性閱讀,這種功利性消費性閱讀在廣泛而普遍地成為一種潮流和時尚後,無疑就成為具有民間傾向的閱讀範式。這種民間閱讀傾向以反崇高、反理性、反傳統、反意義、反美學為己任,對幾千年來一以貫之的文人閱讀、權威閱讀、理性閱讀公開挑釁並具有毀滅性的殺傷力。

民間閱讀傾向毫不掩飾世紀末禮崩樂壞時人們的焦慮和絕望的心情,尋找一種敢於把無意義這一最具毀滅性的生存原則合理化的途徑,拒絕現實逃避未來,用反理性反權威的消費性閱讀來宣誓“敢於絕望的勇氣”(蒂利希《存在的勇氣》)。我們很危機地看到,民間閱讀傾向因其廣泛性普遍性和對出版業的商業效益而獲得了合理性和時代性的地位,對於色情、暴力、變態、隱私、反道德的閱讀接受和容忍使文人閱讀、權威閱讀、理性閱讀被破壞和取消。這並不是危言聳聽,而是已經發生和正在發生的事實,除了許多經典不顧後果的通俗化、簡單化、大眾化,如名著改寫縮編得麵目全非,古典哲學與文化的草率翻譯和今釋,這是不能用雅俗共賞為其開脫的,這在一些本該學術性、專業性很強的著作出版過程中,尤其表現出功利主義立場和對民間閱讀的遷就,如眼下很暢銷的《交鋒》、《現代化的陷阱》兩本書就是典型個例,細心閱讀就可看出,交鋒寫的是改革開放以來的三次思想革命,這本應該學術性思辯性很強的著作中,卻穿插著大量的政治秘聞、曆史掌故,理性嚴重匱乏可情節卻複雜生動。《現代化的陷阱》應該是一本政治經濟學著作,可書中卻出現了大量的紀實性案例和經濟犯罪的情節,在很輕鬆地讀完後,我們突然發現此書給我們帶來駭世驚俗的觀點,但卻缺少必要的充分的理性論證和邏輯推理,這種尷尬同樣表現在《交鋒》一書中。無論從何種角度看,向民間閱讀傾向妥協,不僅是理性閱讀的失敗,更使得科學、理論、概念、術語的規範性完整性被隨意化、零散化,學術的尊嚴被鈔票和膚淺的欲望洗劫一空。戲說乾隆是可以的,但戲說學術戲說理性卻是萬萬不能的。正因為有了這些危險的先例,純學術的研究和著作已經麵臨著研究方法和呈現成果的商業化功利化趨勢,這是值得警惕的“文化失範”的先兆。

從這個意義上說,隱私買賣和隨之而來的性變態出籠就不再是那麼罪大惡極了,因為整個社會文化空間已經無序合理化了。民間閱讀控製出版固然是悲哀的,而民間閱讀控製著學術研究並使文人閱讀、理性閱讀、權威閱讀喪失其應有尊嚴才是真正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