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搖頭,或者點頭,全看林老師的臉。如果他搖頭,林老師會拉下臉,而他馬上又會點頭。反之,如果林老師滿意他的回答,他那副啤酒瓶底似的眼鏡後便會放出古怪的光芒。林老師的臉會漲得通紅,然後出汗,喘氣,還輕輕地用巴掌打他一下,叮嚀道:“行了!別跟人說!”
他最怕走進興業路過街樓的廚房。常常發生這樣的情形:他還沒有走完興業路,弄堂口就有人喊:
“來了!來了!”
當他走進弄堂,幾十雙眼睛早已在一樓二樓乃至三樓盯住了他的必經之路。他麻木地推開廚房的門,幾個女人一字排開攔在他前麵。摸頭的摸頭,扯手的扯手,爭先恐後地希望能從他的嘴巴裏挖出些最新消息。
然而這還不是最糟的情形。高斌的末日是被王阿姨的小兒子兜頭攔住。他比高斌大三歲。如果念高中的話應該讀高三。三年前初三時他因多次偷竊同學的錢物,被送往工讀學校工讀一年。一年後出來,不到一個月又因為騙奸一個弱智女青年再送工讀學校。出來後學校開除了他。在弄堂裏他是個誰也不敢惹的惡少,出了弄堂更是坑蒙拐騙無惡不作。在過街樓的廚房裏,他會冷不防從黑暗中伸出手,揪住高斌的領子。
“說,你媽是怎麼和那個姓平的男人睡的!”
高斌以沉默來對抗,他眼中的怒火卻是讓人難以忍受的。王家兒子常常是甩手一個耳光,看著黑色的血從高斌的鼻子裏流下:
“你不講,我來講。你媽光了屁股和那個男人疊在一起……”
高斌奮力掙紮,但總是無濟於事。三歲,對成人來說是難以察覺的年齡差距,但對處於發育期的青年而言,卻會形成常人與侏儒般的差異。王家兒子隻需一隻手就可以把高斌穩穩地擒在手裏。直到他說完所有想說的汙言穢語,他才會鬆了手讓高斌溜走。而當這罪惡進行時,王阿姨就往往躲在屋裏,把門開一條細小的縫,帶著歹毒的微笑細細品味兒子重複那些她常在別的女人麵前嘀咕的話。當舊的淫邪描摹厭了之後,新的創造就開始不斷產生。四號樓裏的人們在這件事上充分發揮、享受了他們性的想像力。故事越說越玄乎,內容越傳越下流。為了創造新鮮的內容,這些婦女(以王阿姨為首)不斷挖掘各自對性事的了解與認識。相互補充,相互啟智,一直到了每天非說不可不說便似乎此日功課未竟的程度。
終於有一天,高斌在王家兒子的鐵掌中反抗了。他咬了他一口,咬得他鮮血淋漓。但換來的卻是比這一口慘痛一百倍的痛打。高斌鼻青眼腫地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在此期間,他父親曾舉著一把菜刀去王家交涉。很快就被居委會出麵製止。是高斌先咬人的,被打也活該。再說群眾對腐化的生活作風的指責本來就是正義的體現和伸張,你老範雖是受害者,值得同情,但應該把主要精力花在教育腐化墮落的老婆身上。範司機聽了似有所悟,回家後又把老婆狠揍了一頓。
高斌養好傷,隻是腿有些拐。他顫顫巍巍地下了樓。廚房裏的“性”聞發布會由於他的到來,氣氛格外活躍。王家兒子倚在自家門上,斜叼起一根香煙嘲笑地看著他。高斌在眾人的注視下拿起灶上的一壺開水倒了一點在一隻碗裏。誰都以為他要喝水,但他卻突然向王家兒子潑灑過去。王家兒子雖躲得快,但手上還是濺著了些,痛得直叫。婦女們一擁而上,奪過他手中的水壺,按住他。王家兒子趁勢奮勇而上,一陣猛打,直到高斌口吐鮮血。高斌軟軟地倒在地上,王家兒子接過他媽遞過來的“藍油烴”罵罵咧咧往傷口上擦藥。居委會的調解人物正興衝衝地推開廚房的門,高斌卻猛地站起來,雙手捧著滾燙的茶壺朝王家母子走去。後來人們回憶當時的場景時,都說幸好趙家當時刀還沒打好,否則當時就是兩條人命。王家母子急速退避。一壺水全澆在急急關閉的門上。
自那以後,過街樓的婦女再也不敢當高斌的麵說三道四,更不敢肆無忌憚地問他那些齷齪的問題了。王家兒子卻依然不賣賬,雖不再動手,但仍然當麵指著高斌的鼻子說她母親的髒話。
記得那個下午的人一致認為高斌是有備而來,等著王家兒子來尋釁。王家兒子卻高估了自己的實力和勇氣。
“你媽至少和一個連的男人睡過覺。不光一個一個地睡,還一起睡,十幾個男人的……”
高斌沒等他說完,已從褲管裏掏出了一根烏黑的鐵棍,劈頭砸了下去。王家兒子用左手一擋。雖是極度疼痛卻擋住了致命的一擊,而且他趁勢伸出右手一使蠻勁一把奪過鐵棍。誰都以為這下高斌完了。但他似乎早就料到這個結果,鐵棍尚未脫手,人已轉身。他從自家的煤氣灶上拿下一根帶木柄的燒得通紅的銅條。這根銅條是他父親汽車上廢棄的物件,誰都沒看見他是什麼時候把它塞在一壺加熱中的開水下麵的!
王家兒子立即嚇白了臉。他扔下鐵棍奪門而逃。高斌高舉銅條追出去。兩個人一前一後,繞著興業路和黃陂路、複興路跑了一圈。當派出所的民警趕到時,王家兒子正拖著一條已經被打斷的腿在地上打滾,頭上肩上手臂上冒著煙冒著血冒著焦臭氣。高斌依然劈頭蓋臉往死裏打。三個民警聯手終於製服了高斌。而當他被銬走許久之後,興業路窄窄的街坊中似乎依然回蕩著他瘋狂的聲音:
“我就是要往死裏打!我就是要!”
由於情節惡劣,剛滿十五歲臨近初中畢業的高斌被強行送往市級少年管教所,一待就是三年。
林教導代表校領導為他辦理了退學入所的移交手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