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次他極有耐性,他拉她到屋裏坐下,放一杯茶在她麵前,又轉身去拈亮燈光。
那情景好熟悉,花橘拚命搖頭,不想再次因氣氛而動搖,“你為什麼騙我?為什麼沒把我
的信交出去?難道你不知道我一直在等家裏的消息嗎?”
夏從權沒有回答,他繼續拿起茶壺,為他們各自的茶杯裏注入熱水,溫暖的水汽升騰,綻放的茶葉中飄蕩別樣的香氣,又是濃鬱的桂花香氣。
桂花的香氣簡直讓人心痛,和水汽一樣,成為她未盡淚水的替代,她很自然地提高了聲
音,“如果從一開始就不想幫我,為什麼要騙我寫信呢?為什麼要騙我說你要幫助我呢?”
“已經說過了,我也不是有意的。”他緩慢平靜地答道,“不過這並不重要,如果你不在
半夜跑去後院的話,就永遠不會發現這件事,再有三天,可能兩天,我已經幫你聯係到家人。”
花橘真的生氣了,而且渾身發抖,她握緊拳頭,“借口!不要再騙我!”
“我沒有。”夏從權低頭喝茶,好吧,他低估她的智慧,他確實沒想那麼快聯絡她的家人,
但他也有很大苦衷,“並沒有想騙你。”
“可是你做了!”花橘狠狠拍一下桌子,茶杯應聲傾覆,她自己被嚇得不行,頓時忘了要繼續問責的氣勢。
結果是夏從權起身來把她拉開,為她擦掉衣服上的茶水,他的動作倒是意外輕柔,等她想起自己還要繼續生他氣,他已經放開她,去一邊整理手帕了。
花橘不願相信他是個溫柔的人,那樣她就更沒法繼續責問他了。夏從權也不相信自己是溫柔的人,他堅持自己沒有錯,因此不需要在任何方麵表示親切。
在一陣令人煩躁的沉默後,從權終於開口,他厭倦隱秘了,“是的,我騙了你。”他已經
心神俱勞,尤其在她出現之後,“現在我還不能告訴你原因,但是如果可能,我比什麼人都更
希望你能平安回到家人身邊。”
“你的意思是說,我很可能沒法平安回家?”花橘快速而混亂地想了很多,她願意相信
所有人,但事實為證,很多時候不能如此,她記得人販子船長的教訓,她相信他的承諾,他
卻從開始就計劃如何用她去跟源家勒索。至於從權,他未必比其他人更好,也不見得更壞,
總之,花橘做出了悲觀的判斷,“算了,請您直接告訴我吧,是打算用我換得贖金,還是要對
我家裏人提出別的要求?不管有什麼計劃,請別再騙我了,至少別騙我……讓我以為還有很
多值得信賴的人。”
從權一直看著她,她情緒激動,身體顫抖,但沒有哭,於是他很高興她其實是堅強的人,
“事情沒那麼嚴重,不過有一點你說得很對,世上沒有很多值得信賴的人,即便是自己,也
未必完全值得相信。”
“謝謝。”花橘又一次咬牙切齒,她不聽壞人的說教,更討厭看到壞人心情好,“你不用
一直提醒我有多蠢!”
“我不覺得你蠢,你隻是欠缺經驗和必要的教訓。”他刻板而正直地反駁,隨即又一次感
服花橘的力量,她不僅自己喜歡胡說八道,還有感染其他人脫離話題的力量,他又皺眉,厭
惡自己失去控製,“還有教育,我想你家裏人一定沒有重視你的日常教育。”
花橘很想隨便抓起什麼東西扔他,“我家裏人對我很好,跟教育出你這種大冰塊怪胎的家
庭絕對不一樣!所以,你住嘴!不準批評我的家人!”
從權用一種諷刺的目光看她片刻,然後他突然笑了,他又變回之前那樣令人無法靠近的
絕對冷漠,不,還是有差別,輕視的態度總比完全漠視要好,可惜他的說話卻連一點餘地都
沒留下,“嗬嗬,很有趣,你的家人有多好?好到以你為重,好到愛你如寶,好到從未有過背
棄之舉嗎?”
他說的是華國的語言,花橘沒能完全明白其中的含義。可能這樣反而比較好吧,在她滿
臉疑惑的時候,他又緩慢地用她能聽懂的語言重複了一次,“你的家人將你看作最寶貴的存在
嗎?凡事都最優先為你考慮嗎?不管遭遇到怎樣的情形,都不曾有背棄你的舉動嗎?”
那緩慢地提問每個字都清晰無比,花橘寧可自己沒聽懂,那麼說謊的時候,她就不會太
心慌,然而為了某種空虛的驕傲,她緩慢地點頭,欺騙從權也欺騙自己,“是,你說的,全都
沒錯,我的家人很愛我,雖然我是繼室的孩子,可沒有一天不是在愛和關懷中長大的。你可
以覺得我很蠢,是不知人間疾苦的單純傻瓜,但這就是我家人對我的愛,他們寧可我相信謊
言,也不要我麵對醜惡的現實,如果不是我太蠢,以為外麵的世界比較有趣,我絕不會麵對
所有這一切討厭的東西,包括你,行了吧?尊貴的夏從權大人!”
這大概是花橘出生以來,第一次放任怒氣,到這時候她終於能夠承認,自己渴望離家的原因並不完全是因為好奇外麵的世界,她的心裏有個傷口,一個會帶來嚴重不安全感的傷口——她從來不是家人的最愛,她的水妖母親因為太愛深水的生活,最終拋棄了在陸地上的親人,她的父親因為太愛母親,丟下年幼的兒女鬱鬱而終,而她唯一的哥哥,在一波三折的結婚冒險中,為了他可愛的新娘以及他們兩個人的幸福,也曾眼看她被誣為殺人犯,雖然她告訴自己要相信,他們最終不會眼看她受刑而死,但是在那時候,她已經不由自主,變得非常依賴唯一真正同情她,憐惜她的麥臨,是的,她終於承認,她或許根本不愛麥臨,她選擇他的原因是因為她相信他是一個真心希望她幸福的人,他是自她記事以來,唯一一個不曾傷害過她,也不曾背棄過她的人。當麥臨失蹤,她感到自己又活到毫無保障的生活,與其留在原地,不斷擔心再度麵對被家人背棄的情形,逃開似乎成了更好的選擇。
花橘哭了,本來發誓不哭的,但她承受不了那麼多,她為自己哭,她厭惡軟弱、隻懂得逃避的自己,厭惡自己甚至沒有勇氣接受現實。她忘了夏從權,忘了他多可惡,忘了他帶給她那麼大痛苦,她哭著坐到地板上,眼前是混亂的黑色,燈光和夏從權在高高的一邊,遙遠得和在她故鄉似乎沒有分別。
她哭了好久,哭得精疲力竭,累得趴到地板上,忍不住奇怪為何竟沒人來製止她,必須麵對現實,讓人很難過,而她實在不好意思偷看夏從權的反應。
夏從權一直注意她,他還不至於冷淡到看一個女人哭死在自己麵前,他甚至為她難過,他已經好久不用這種辦法令人正視現實了,因為他認識的人要麼聰明到不成為他的對手,要麼就是太老成,根本不會因為一點小事激動,不過說回來,她又讓他迷惑了一次,之前他真的以為她被家人所珍愛,是個從未體驗過人性醜陋的單純女孩。
他喝完最後一杯茶,對她宣布最新決定,“讓我帶你去看看真實的世界吧。”
花橘在原地一動不動,“你是冷酷的人。”所以她不會再相信他。
“就讓我這個冷酷的人來幫你一次吧。”他否認自己好奇,尤其是她的家事,究竟是什麼樣的沉痛讓膽怯的她變得尖刻,“這樣的話,當你回到被保護的地方,你或許能更清楚看到每個人的真心。”
“不需要……”花橘蠕動著要離他遠點,“為什麼要知道每個人的真心?不需要,根本沒必要,我的家人都愛我,大家都愛我,不會背棄我,我知道,這就足夠了。”
“知道就足夠了嗎?”從權捉住她的手,拉她起來,果然她哭得眼睛浮腫,根本看不清眼睛是什麼顏色,整個臉圓了很多,如果順利的話,接下去幾天,她可以隨意走去大街上,而不被人發現來自異國,“絕對不足夠,花橘小姐,到了這個時候,請不要忤逆我,你要記得一切安排都在於我!”
花橘快要昏倒了,她又急又氣,又怒又怕,一方麵想反抗到底,一方麵又覺得應該自我保護。
她瞪大眼睛,還是看不清夏從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