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3 / 3)

然而,以往在闡釋“何遜在揚州”時,隻在杜甫詩中找到其字句的出處,對其在李詞中的用意卻不求甚解。這就無從了解詞人的心情,也找不到其“寂寥”的真正原因。如果聯係作者可能有過“婕妤之歎”的身世另以品味,則不難發現:原來詞人是借何遜的《詠早梅》詩,來表達自身的難言之隱。因為何遜的詩中有這樣幾句:“朝泣長門外,夕駐臨邛杯。應知早飄落,故逐上春來。”這類詩句,即使出自像何遜、杜甫那樣著名的男性作者之手,也不外乎“美人香草”之喻。而對於女詞人李清照來說,則具有真實感人的身世之慨;她此時當與失寵的陳阿嬌和被拋棄的卓文君有某種同病相憐之處,所以她特別聲明——自己的內心況味,與不為荊州劉表重用而產生桑梓之念的王粲不同,故“又何必臨水登樓”……

這裏,如果撇開“婕妤之歎”的假定並換個角度思之,僅用陳祖美先生所用的“證據”,似乎便可得出與之正好相左的結論。

一、詞以“殘梅”“自況”,“況”“殘梅”而非“臘梅”、“紅梅”,是因為詞人深感身如殘梅、花期即盡(年已暮);心如梅殘、七零八落(心已碎),是因為詞人經曆了大的憂患。這憂患並非是“婕妤之患”,而是生命中不能承受(“難堪”、“不耐”)之患:是“雨藉”,是“風揉”,是有人偏偏雪上加霜、長笛橫吹,攪動她的“濃愁”,讓她不得不幽居“小閣”、“藏梅”於內,“鎖晝”於外……如此之大的憂患,似乎也就隻有國破、家亡、夫死、而自己則因再嫁而蒙羞受侮方能對應。(李清照在《投翰林學士綦崇禮啟》裏明明白白地記述了此事,言:“近因疾病,欲至膏肓,牛蟻不分,灰釘已具……信彼如簧之說,惑茲似錦之言……優柔莫決。呻吟未定,強以同歸。視聽才分,實難共處,忍以桑榆之晚節,配茲駔儈之下才。身既懷臭之可嫌,惟求脫去;彼素抱璧之將往,決欲殺之。遂肆侵淩,日加毆擊,可念劉伶之肋,難勝石勒之拳。局天扣地,敢效談娘之善訴;升堂入室,素非李赤之甘心……哀憐無告,雖未解驂;感戴鴻恩,如真出己。故茲白首,得免丹書。清照敢不省過知慚,捫心識愧。責全責智,已難逃萬世之譏;敗德敗名,何以見中朝之士。雖南山之竹,豈能窮多口之談;惟智者之言,可以止無根之謗。”)

也就是說,謂此詞作於李清照與張汝舟再婚又離(即紹興二年,1132年)之後不久當更合適。

(順便提及:徐培均謂“詞乃建炎三年(1129)春暮作於江寧”,不妥,因為是年暮春李清照並不在江寧,而在池陽。《金石錄後序》雲:“己酉春三月罷,具舟上蕪湖,入姑孰,將卜居贛水上。夏五月,至池陽。被旨知湖州,過厥上殿。遂駐家池陽,獨赴召。六月十三日……遂馳馬去。途中奔馳,冒大暑,感疾,至行在,病亞。七月末,書報臥病。餘驚怛,念侯性素急,奈何。病亞或熱,必服寒藥,疾可憂。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裏。比至,果大服柴胡、黃芩藥,瘧且痢,病危在膏肓。餘悲泣,倉皇不忍問後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筆作詩,絕筆而終,殊無分香賣履之意。葬畢……餘又大病,僅存喘息。”)

二、祖美先生對“無人到”的理解——即:“無人到”的“人”更是詞人專用於對趙明誠的昵稱,當與“念武陵人遠”、“人何處”的“人”同義——既當且高,但由此所得出的結論——“無人到”,當然是作者埋怨丈夫應該到而不到她身邊來——卻是既不妥、也未必。

細體詞意,詞人對於“無人到”是非常清楚的。因為她知道“武陵人遠(逝)”,因而不必盼(歸來),似更無需怨(不歸)。所以在整首詞裏(也就是整整一天時間裏)才一動不動,渾不似在明誠活著時所寫的閨怨懷人之作中動輒“理琴”、動輒“把酒”、動輒“倚遍欄杆”、動輒“終日凝眸”、動輒想“雲中誰寄錦書”、動輒問“門外誰掃殘紅”……

尤其是將之同其他兩首的“婕妤初歎”之作相比,似乎更加不能同語,這裏沒有“春草”而隻有“殘梅”;沒有“細看取,屈平陶令,風韻正相宜”,而隻有“又何必、臨水登樓”、“寂寥渾似、何遜在揚州”。

三、祖美先生以“臨水登樓”為例,將此詞和《鷓鴣天》進行對比的目的顯然十分明確,那就是想從正反兩個方麵來求證李清照的“不可告人”之情。即:

寫此詞時,李清照“並沒有什麼家國之思”,因而其“心情很不好”的原因(或“內心況味”)也就有別於王粲之“懷才不遇和思鄉之戚”,既不是因於“家國之思”,而是因於“不可告人”之情——這是從正麵求證。而“產生了家國之思後所寫的《鷓鴣天》,就直接了當地說自己也有王粲同樣的‘懷遠’之情。因為這種情感,不存在不可告人的問題”——這是反證。正正反反,似無可疑卻實有疑處,這可疑之處即是,其正也好,其反也罷,都是建立在一個假設的前提之上:《鷓鴣天》寫於此詞之後。

然而,這個前提卻極有可能是個錯誤的假定。理由如下:

其一,此詞中“又何必、臨水登樓”語意雙關,其本意為:看“手種江梅”就成,不必“臨水登樓”;其寓意為:不必像陶淵明那樣臨水吟詩、像王粲那樣登樓作賦。而之所以不必了,很可能跟“家國之思”、“難言之隱”都沒有關係,而隻是如同“沒個人堪寄”一樣,是覺那個人已不能再讀。當然也還極有可能有另外的寓意,這就是——

其二、在《鷓鴣天》(當寫於1128)中,詞人還有心思借“臨水”之陶淵明和“登樓”之王粲說“仲宣懷遠更淒涼”、“莫負東籬菊蕊黃”;而到寫此詞時(似為1133年),詞人已因經曆了巨大的憂患而心灰意冷,所以才說:又何必再提登樓的仲宣、臨水的東籬?“懷遠”又能怎樣,“淒涼”又能怎樣,“菊蕊黃”又怎樣,“莫負”又怎樣?

其三、也許正是因為如此,詞人才在此詞中守著殘梅和它說話(其實是自言自語),安慰它、鼓勵它(其實也就是安慰自己、為自己鼓勁),才與當年亦是在揚州的何遜產生共鳴,這共鳴的原因就是梅,其共鳴點即是:何遜在梅樹下“彷徨終日”,必是跟自己一樣寂寥,必是跟自己一樣和梅說了許多的話。

綜上,且把此詞係於1133年暮春。時年李清照50歲。是時,李清照另作《好事近》(風定落花深),可謂“殘梅”、“落花”渾似。

小閣藏春,閑窗鎖晝,畫堂無限深幽。篆香燒盡,日影下簾鉤。手種江梅漸好,又何必、臨水登樓?無人到,寂寥渾似、何遜在揚州。從來,知韻勝,難堪雨藉,不耐風揉。更誰家橫笛,吹動濃愁?莫恨香消雪減,須信道、掃跡情留。難言處,良宵淡月,疏影尚風流。

小閣藏春,閑窗鎖晝,畫堂無限深幽——梅花在閨房靜靜開著,關閉的窗子,擋住了外麵的陽光。屋子裏非常幽靜。小閣:小樓,閨人內室。此指女主人公的居室。藏春:春在(小閣)裏。藏,在……裏頭。春,指代梅花。或取自唐人詩句,馬懷素詩雲:“就暖風光偏著柳,辭寒雪影半藏梅。”李商隱詩雲:“已遭江映柳,更被雪藏梅。”詞人在這裏以“春”代梅,以梅象征春色、抑或自己。閑窗:帶欞的窗子。鎖晝:白日裏窗戶也關著,擋住了外麵的陽光。畫堂:原為漢代宮中殿堂,《漢書·元後傳》:“生成帝於甲館畫堂。”後指雕梁畫棟的房舍,亦多被引申為洞房、閨房。唐·崔顥《王家少婦詩》:“十五嫁王昌,盈盈入畫堂。”這裏當指女主人公居室。無限深幽:非常幽靜。“無限”是詞人之心理感受,“深”是居室幽靜的程度。

篆香燒盡,日影下簾鉤——刻著時辰的篆香燒盡了,日影已經到了簾鉤下邊。篆香:古時,人們點香計時,香上篆刻有子、醜、寅、卯等十二時辰,可燃一晝夜。故名篆香。宋·洪芻《香譜》:“近時尚奇者作香篆,其文準十二辰,分一百刻,凡燃一晝夜已。”燒盡:可知時間已很長。宋·秦觀《減字木蘭花》:“欲見回腸,斷續金爐小篆香。”

手種江梅漸好,又何必、臨水登樓——親手種植的江梅更好,又何必臨水登樓觀賞呢?江梅:一種野生的梅花。但詩詞中用之,多泛指梅花。臨水登樓:指晉·陶淵明臨水賦《遊斜川》詩、漢代建安詩人王粲登樓作《登樓賦》之事。陶淵明《遊斜川》詩序:“與二三鄰曲,同遊斜川。臨長流……欣對不足,率共賦詩。”建安詩人王粲依附荊州劉表,不得重用,心憂國家危機,登湖北當陽樓,作《登樓賦》。這裏綜合兩典,說明不必像陶淵明、王粲那樣臨水賦詩、登樓作賦。

無人到,寂寥渾似、何遜在揚州——無人來往,孤身一人以梅為伴,這種寂寞,簡直跟何遜當年在揚州的時候一樣。寂寥:寂寞,空虛。漢·劉向《惜賢》:“聲嗷嗷以寂寥兮,顧仆夫之憔悴。”渾:簡直,幾乎。宋·柳永《合歡帶》:“一個肌膚渾似玉,更都來、占了千嬌。”何遜:東海郯(今山東郯城)人,南朝梁代著名詩人,曾任揚州刺史。《梁書》:“遜嚐作揚州法曹,廨舍有梅花一株,常吟詠其下,後居洛思之,請再往。抵揚州,花方盛開,遜對樹彷徨終日。”唐·杜甫《和裴迪登蜀州東亭送客逢早梅相憶見寄》曾言此事:“東閣官梅動詩興,還如何遜在揚州。”

從來,知韻勝,難堪雨藉,不耐風揉——人們向來知道梅花是以風韻而遠勝群芳的,也知道它經不住雨的摧殘,耐不了風的蹂躪。韻勝:風神韻致,勝過群芳。宋·範成大《梅譜·後序》:“梅花以韻勝,以格高,故以橫斜疏瘦,與老枝怪奇者為貴。”難堪:經受不住。堪,經得起,受得住。雨藉:雨的踐踏。藉,踐踏,欺淩。這裏可釋為摧殘。《莊子·讓王》:“殺夫子者無罪,藉夫子者無禁。”不耐:不能忍耐。唐·李白《古風五十九首》:“華鬢不耐秋,颯然成衰蓬。”風揉:風的蹂躪。

更誰家橫笛,吹動濃愁——要是再有人吹起嗚嗚咽咽的橫笛,一曲《梅花落》的哀婉之音,攪動它滿懷的濃愁,那它就更受不了了。橫笛:橫吹之笛,即現在的七孔笛。漢代橫吹曲中有《梅花落》曲,聲調哀婉。這裏以橫笛指代吹奏《梅花落》曲。宋·吳文英《高陽台·落梅》:“南樓不怕吹橫笛,恨曉風千裏關山。”

莫恨香消雪減,須信道、掃跡情留——芳香終會飄逝,花瓣總要凋落,你不要怨恨,要知道:你在這個世上的蹤跡,可以被掃除得幹幹淨淨,但是你留在人間的情韻、情意,卻是掃不去的。恨:怨。雪減:潔白如雪的花瓣一片片地凋落。雪,指代白梅花。須信道:唐宋時方言。《詩詞曲語詞彙釋》卷五:“須信道,猶雲須知道也。晏殊《漁家傲》詞:‘莫借醉來開口笑,須信道,人間萬事何時了。’”掃跡:像掃地一般將蹤跡掃盡。南朝齊·孔德璋《北山移文》:“或飛柯以斫輪,乍低枝而掃跡。”唐·杜甫《贈李白》:“山林跡如掃。”這裏即指梅花盡謝。情留:即留下情韻、情意。“掃跡情留”同陸遊“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卜算子》)詞意相近。

難言處,良宵淡月,疏影尚風流——而且還有用語言所不能表達的美好之處,比如良宵月夜,淡淡的月光灑在梅枝上,倩影疏朗,依舊是風流瀟灑、楚楚動人啊!難言處:難以用語言表達的意境。疏影:月下梅影疏朗。宋·林逋《山園小梅》:“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以梅自況,梅人無隔。

讀梅讀人,明白了以下事理:

一邊說“又何必、臨水登樓”,一邊仍吟詩寫詞,既是悖論,也是命運。因為你就是你,你是李清照,你是個詞人。

(引申義:寫詩作詞,不是“無病呻吟”,而是有“病”方吟;詩詞不是“無用”的物事,對於作者而言,是聊以遣懷,對於讀者來說,是終生受益。)

“莫恨香消雪減”,不是不該“恨”(怨),而是恨也無用、於事無補。

(引申義:既於事無補,又何必恨?不恨,方能反觀自身;反觀自身,才能明白怎樣安身,如何安慰自身、解放自身。)

“須信道、掃跡情留”;“良宵淡月,疏影尚風流”……或許也真的隻是李清照的自我安慰、自我鼓勵;體味再三,則尤感裏頭蘊含著巨大的無奈、深深的悲涼。

(引申義:或者這也就是“精神勝利法”吧。其對於人類、尤其是對於那些“難堪雨藉,不耐風揉”的生命個體,是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