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裏,如果說詞之上片是對“大病”的總結,並含有“清算”、了結之意,那麼,下片則是通過對枕上觀書、門前觀雨、看桂花開等三件事的敘寫,進而表達自己從“大病”中得以解脫的渴望和努力:“枕上詩書閑處好”,重在“閑”(靜),“閑處”知其“好”;“門前風景雨來佳”,貴在“雨”,“雨中”見其“佳”:一“好”一“佳”,已足見詞人豁達、堅強的精神風貌;加之結句“終日向人多醞藉,木犀花”,無疑則更加烘托出詞人對桂花高潔、堅忍品格的向往和追求。
全詞敘寫平實,筆調和緩,所含時間僅一天,所寫範圍惟一病榻,然而詞人卻能抓住生活中的幾個片斷,加以巧妙組合,以臻蘊藉無窮,若非高手,斷難為之。
〔存疑〕行香子
此首近人多不錄,或是因其在《樂府雅詞拾遺》作無名氏詞,且是為近人李文輯《漱玉詞》所收吧。
未見李之理由,但依據靳極蒼先生之“可歸李清照者,即歸李”的原則,既有收者,即使彼本不收,便是列入存疑也好,算是為後世研究者留個問題、多條線索吧。
故此謹作存疑。
天與秋光,轉轉情傷,探金英知近重陽。薄衣初試,綠蟻新嚐,漸一番風,一番雨,一番涼。黃昏院落,淒淒惶惶,酒醒時往事愁腸。那堪永夜,明月空床。聞砧聲搗,蛩聲細,漏聲長。
天與秋光,轉轉情傷,探金英知近重陽——天增秋光,悲情愁緒亦漸漸濃烈,以致無暇顧及時日;去看菊花,才知道快到重陽節了。與:助。亦有“增”之意。唐·皮日休《襄州春遊》:“信馬騰騰獨處行,春風相引與詩情。”轉轉:猶漸漸。亦有解為更加。轉,愈加之意。探:看。金英:菊花。
薄衣初試,綠蟻新嚐——剛剛試穿過粗糙的衣服,品嚐過新釀的米酒。薄衣:粗糙的衣服。《梁書·武帝紀》:“菲飲薄衣,請自孤始。”綠蟻:酒之代稱。酒剛熟時,酒麵浮的泡沫如同螞蟻,故名。唐·白居易《問劉十九》:“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漸一番風,一番雨,一番涼——正當風淒雨苦的季節,刮一陣風,下一陣雨,天氣便增添一分涼。漸:正當。宋·柳永《迎新春》:“漸天如水,素月當午。”
黃昏院落,淒淒惶惶,酒醒時往事愁腸——黃昏的院落,淒清的景象叫人深感悲涼不安;酒醒了,往事便樁樁件件浮上心頭,愁斷肝腸。淒淒惶惶:悲涼不安之感。
那堪永夜,明月空床——哪能忍受得了漫漫長夜啊!月明如水,床更顯得空空蕩蕩。那堪:哪能忍受。永夜:長夜。
聞砧聲搗,蛩聲細,漏聲長——隻聽見空遠的搗衣聲,纖細的蛩鳴聲,悠長的滴漏聲。砧聲搗:捶衣聲攪鬧。砧聲,砧石上搗衣的聲音。搗,攪鬧。古代婦女將秋冬衣物置於砧上用木杵(棒槌)捶洗,叫搗寒衣。砧,搗衣石。蛩聲:蟋蟀的叫聲。唐·白居易《禁中聞蛩》:“西窗獨閑坐,滿耳新蛩聲。”漏聲:漏壺滴水聲。漏,計時的漏壺。
詞抒愁腸,字字含愁,句句呼應,可謂無一筆落空。
上片寫風、寫雨、寫秋涼;下片寫黃昏、寫長夜、寫心寒,層層推進,愁腸百結,不勝悲涼。
攤破浣溪沙
此首是李清照詞作中引發論者爭議較大者之一。而且爭議的話題亦多、亦有趣。
首先是:是不是李清照作品。
按說這是本不該成為問題的:《花草粹編》、《曆代詩餘》、《天籟軒詞選》、《三李詞》等均作李清照詞,且也沒什麼人說過是他人之詞;可是黃墨穀卻提出:“詞意淺薄,不類清照之作。且清照所作詠梅之詞,情意深厚,有‘此花不與群花比’之句,而此詞則雲‘梅蕊重重何俗甚’,非清照之作明矣。”
拋開“非清照之作”的“明”暗與否不論(其實大家也沒管這個結論),黃的評說,至少為研究者提出了如下話題:
其一,此首“詞意淺薄”嗎?
其二,清照對梅“情意深厚”,何以在此首中卻要頌桂“損”梅?
對於其一,論者差不多都是持否定態度的;而關於其二,則就眾說不一了:
陳祖美雲:對“梅蕊重重何俗甚”一句的正確理解是解讀此詞的關鍵,但這卻是一個大難點。其難不在於詞句本身,而在於它與詞人以往對梅的情感和評價相左。其實……《漱玉詞》中有涉於梅的雖不下十來首,但真正稱得上詠梅之章的,也就是《漁家傲》、《玉樓春》、《孤雁兒》等這麼三四首。孤立地看《漁家傲》的“此花不與群花比”,仿佛對梅的評價無以倫比,但如果對比一下,她在稍後的《鷓鴣天》中,把桂稱為“自是花中第一流”,豈不是已經高過了對梅的評價!再聯係她先後所寫的現存三首道道地地的詠桂詞,哪一首比詠梅之什的分量輕呢?對於梅,她著重於外形的描寫,而對於桂,則處處著眼於其內美的揭示,二者對比,在李清照心目中,梅和桂孰重孰輕,不言而喻。盡管這樣,也不能認為“何俗甚”,就是把梅看得俗不可耐、一無是處,而應作如是解:梅隻注重於外形,它那重重疊疊的花瓣兒,就像一個隻會化妝打扮的女子,假如不具備內在的美,它會使人感到很俗氣……
周振甫雲:那為什麼說梅花的香“俗甚”呢?這個“俗”不好理解,不知是否“淡”字之誤。說梅花香何以這樣清淡,正好與桂花香的濃烈對比;清淡的香宜於入夢,正好跟濃香妨礙人的入夢相對比,再用丁香來比,丁香結是指丁香的花蕾,比喻愁思的固結不解……正好和下句“愁人千裏夢”相應。
而祝誠則如是說:其實,同一詞人在不同的時刻,不同的場合,對同一事物給以不同乃至相反的評價,並無不可,“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也。反之,如若隻準詞人有一種單一的固定不變的審美意識、審美情趣、審美判斷,稍加變化便疑為偽作,這對已故的詞人意味著什麼呢?
……
說法還有很多,且都很有意思,彼此參讀,是有益和有趣的。
對此首多有爭議的第二個問題是:寫於什麼時候?
靳極蒼《李煜李清照詞詳解》將之列入“北時期”,並解雲:這首詞先讚桂花,責梅花,責丁香,最後也責桂花無情。當是明誠外出時作。總的意思是:丈夫不在,什麼都不好。
孫崇恩《李清照詩詞選》則雲:從語言、內容、風格、結構等方麵來分析,這應是李清照居青州時崇尚清高和懷念丈夫趙明誠遠行的作品。
以上是主張為南渡前所作者,或也可說都是解作品為“懷人”。而主張南渡後作者,則多解為“懷鄉”,或“懷鄉”“懷(亡)人”兼而有之:
徐培均《李清照集箋注》雲:此詞詠丹桂(金桂),蓋作於南渡以後,故歇拍雲“熏透愁人千裏夢,卻無情”。案:建炎年間,易安生活動蕩不定,此詞較閑雅,雖亦思鄉,然不如建炎時激烈,當作於紹興中定居杭州時。因係於紹興十年(1140)前後。
陳祖美《李清照詞新釋輯評》則雲:在現存《漱玉詞》中,凡是使用同一詞牌的作品大都有連貫性,很可能是相繼寫作的。這一首與前一首(按:指《攤破浣溪沙》“病起蕭蕭兩鬢華”)的時間、空間也是相同的,略有差別的是:在寫前一首時桂花尚處在含苞待放之日,而這一首則寫於金桂怒放、馨香馥鬱之時,詞人還沒有完全擺脫病患的困擾,她的著眼點除了病榻、藥盞、“枕上詩書”,就是其房前屋後的“木犀花”;寫這一首時,看來作者的病體已經痊愈,其情思又回到憂國傷時之中。
眾說相照,靳極蒼老所言此首“責梅花,責丁香,最後也責桂花無情”是因為“丈夫不在,什麼都不好”,無疑極是透脫;但其將作品係年於北宋則恐不妥,因為“丈夫不在”本身亦包含著“不在世了”,而就此首對梅、丁香以至桂一概貶斥的實質——無非是說這種種花木都不僅不能排遣人的憂思,反而更加攪“醒”人之濃愁——而言,就“何俗甚”、“熏透愁人千裏夢”之強烈程度所反映出的極不平和的心境來看,還是理解為“不在世了”為宜。徐培均先生雲此首“雖亦思鄉,然不如建炎時激烈”或猶可,但說其“閑雅”則恐未必,因而將此詞係年於“紹興十年(1140)前後”,便似有些依據不足。而恰恰就是在這一點上,祖美先生提出“同調詞”“可能是相繼寫作的”,以及“此一首和前一首的時間、空間也是相同的”,便更顯得理由充分,或可稱確。
故權將此首係於紹興二年(1132)。
攤破浣溪沙:詞牌名,又名“山花子”、“添字浣溪沙”,為“浣溪沙”之變體,即把浣溪沙前後闋的末句由七字改為十字並破分為兩句,故名。攤破:又稱“攤聲”,唐宋曲子詞術語,指音樂節拍的變動所引起的句法(如破句、添字)和協韻的變化。
揉破黃金萬點輕,剪成碧玉葉層層。風度精神如彥輔,大鮮明。梅蕊重重何俗甚,丁香千結苦粗生。熏透愁人千裏夢,卻無情。
揉破黃金萬點輕,剪成碧玉葉層層——桂花盛開,像揉碎的金粒,金黃萬點而又輕盈不俗。層層翠綠的葉片,亦如碧玉剪裁而成。碧玉:比喻桂樹葉子青翠碧綠。“剪成碧玉”一句,似化用唐·賀知章《詠柳》:“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風度精神如彥輔,大鮮明——桂花的風度精神,就像東晉名士彥輔一樣,清高、飄逸,非常鮮明。彥輔:即東晉名士樂廣,字彥輔,以其見識深遠,與世無爭為人推重。唐·房玄齡等《晉書·樂廣傳》載:“性衝約,有遠識,寡嗜欲,與物無競。”“廣所在為政,無當時功譽,然每去職,遺愛為人所思。”“廣與王衍俱宅心事外,名重於時。故天下言風流者,謂王、樂為稱首焉。”《晉書·劉隗傳》則載劉納語雲:“王夷甫太鮮明,樂彥輔我所敬。”此處是言桂花有著樂廣那樣的清高、飄逸的精神氣質。大鮮明:四印齋本《漱玉詞》作“太鮮明”,大:通“太”,很,非常。
梅蕊重重何俗甚,丁香千結苦粗生——梅之花蕊一重又一重,擁擁擠擠,凡俗極了;丁香花一簇簇地聚結在一起,又未免顯得過於粗笨。蕊:花蕊,花心。唐·杜甫《江梅》:“梅蕊臘前破,梅花午後香。”何:語助詞,無實義。丁香千結:丁香花開茂盛,常常是一串串、一簇簇。是以詩人亦常以“丁香結”喻愁思難解。唐·李商隱《代贈》:“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苦粗生:苦於粗糙。苦,嫌。生,語助詞,後綴。有時相當於“然”、“樣”。這裏亦可作極甚解。“何俗甚”與“苦粗生”互文,極言粗俗不堪。唐·李白《戲贈杜甫》:“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
熏透愁人千裏夢,卻無情——隻是這桂花的香味也太濃了,竟熏醒我正和千裏之外的親人團圓的夢,卻未免顯得太無情了。
詞以大筆寫小花,又以小花托濃愁,手法別致,心裁別出。
上片對桂花初放作整體描摹,落筆從容:先是以“黃金萬點輕”、“碧玉葉層層”讚其“形美”;轉而以人喻花讚其“神”美,點出桂花“大鮮明”的內在精神。其間尤其需要稱道的是,以“黃金萬點”喻桂花,色彩雖亮,但畢竟又因黃金之貴重而令人覺得奢華、沉重,是以詞人綴一“輕”字,以致既使詠桂不入流俗,又令輕盈之感頓生。
下片先是以梅花之“俗”、丁香之“粗”來反襯桂花之淡泊疏清、高雅不凡,進而以其濃香作結:“熏透愁人千裏夢,卻無情”——既道出了桂花的香氣,更表達了詞人的思鄉懷人之情、之愁,可謂神來之筆,一擊二鳴。
全篇用語率真,結構似散實凝,短短八句,便使用比喻、鋪敘、擬人、反襯、反語等多種表現手法且又均顯誇張,堪稱情“千結”、意“層層”、愁“千裏”、詞“鮮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