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都是快下台的八了。你講空頭理論,叫人整下去了,人家還笑你書呆子。我這麼著,就是倒黴了,夥計們也說我是條好漢子……老夥計,你好好想想吧!”
鄭江東覺得眼前這個人急遽向後退去,退得那麼遙遠,他沒想到汪得伍會這樣想,他們之間的鴻溝再也無法彌合了。他一字一句地說,“你都講出來了,講得痛快。咱們沒話說了,都講盡了。我要走我的路,按我的信念辦事!過去那些事情……不能再妨礙我了!你不理解我,真遺憾,但沒有辦法……”
“我得走了,回公社。”江得伍說。停了一會兒,鄭江東沒什麼表示,他獨自向門外走去。走到門口,他又站住腳,感情深沉地對鄭江東說:“這些年,你對我好,我知道,都記在心裏……一輩子忘不了……”
汪得伍轉過矮小壯實的身子,大步走下台階。鄭江東站在門口,太陽照耀著他花白的頭發。這時,在他們之間忽然插進個姑娘,銀鈴般的聲音喊,“鄭伯伯,汪大叔!”兩人一起看她,那姑娘是雙雙。
“雙雙!你怎麼來了?”鄭江東問。
“俺藝品廠把花邊活兒分散到各村做,我來看看她們做得怎麼樣。”雙雙把頭一偏,姣好的麵容煥發出幸福的光彩。“小李打電話告訴我,你們都在李家。咱們一塊兒走,上我家,小李在家炒菜呢……他最會炒菜!”
汪得伍瞅著鄭江東。
鄭江東走到雙雙跟前,疼愛地摘去一根沾在她肩頭上的白線,緩緩地搖頭道:“不啦,鄭伯伯今天有事……”
雙雙撅起小嘴,不高興了。汪得伍用低沉的喉音道:“走吧,你鄭伯伯有空會去的。咱們先坐車走吧!”
吉普車開了過來,汪得伍拉開車門,和雙雙上車去了。車門關上了,馬達發動了,雙雙忽然拉開小窗喊:“鄭伯伯,你還不知道我媽的墳氣哪兒吧?就在村北的小山崗乜朝南,墳頭長著一棵小白果樹……”
車開了。汪得伍隔著車窗看了鄭江東一眼,那目光裏閃爍著難以捉摸的東西。車馳出村去,後麵揚起一團塵土,鄭江東眼前變得朦朦朧朧的了。他覺得一陣惆悵湧上心頭,又好象有一張無形的網羈絆著他,難以擺脫。這張網是他自己織成的,現在又要他靠自己的力量衝破。他不由得自言自語道:“難,真難。”他歎了一口氣,轉過身,步履沉重地走回屋去……
“鄭書記,上我這兒坐坐吧!”三寶站在他的理發店門口,輕聲地叫道。他討好地笑著,眼睛裏閃著機敏的光亮。剛才,他偷聽了鄭江東和汪得伍酌爭論(其實他從早上起就一直在偷聽),有滿肚子的話要說。
鄭江東心裏煩悶,覺得和這個有趣的鄉村理發師聊聊也好,便走進屋去。三寶讓他坐在充當理發椅的那把老太師椅上,捧上一壺“糟爛”茶葉,敬佩地道:“鄭書記,你為小民說話,你的話在理……我也偷偷在水渠上扒了個口,著急澆小麥啊!這事情俺做得不對,可怎麼能罰款?那個李俊堂……”
他溜到門口,朝外看看,關上門,又回到鄭江東跟前繼續說:“那個李俊堂是汪書記養活的巴兒狗,就會晃頭搖尾巴別的啥也不管。他那支書才當得叫人笑話呢,地分下來這兩年,他把汪書記家的地也包氕,一個人種兩家地,他自己家的地就是打不出糧來,也得保證汪書記家的地豐收。這麼著,感動了上帝,一汪書記讓他當上支書了……話說回來,汪書記的老婆還是個老實婦道,誰都說好。就是他那兒子霸道,在學校裏老師也管不住。我家的小子比他大好幾歲,還常叫他打出烏眼——不敢還手呀……”
鄭江東注意地聽三寶講,也還從不了解汪得伍的家庭情況。他隻記得好多年前汪得伍鬧過離婚,鬧了一陣也不再提了。至於他怎麼生活,經濟情況究竟怎麼樣,很少有人摸底細。
“汪書記家在村裏算困難戶,還是算中等戶?”鄭江東問。
“困難?哈哈!俺老百姓都說,老汪家的票子沒有數!他平常不吃不穿,一副困難相,其實他是屬蛤的,肉在裏頭!”
“他能有多少錢?一個月才掙六十來塊……”
三寶笑吟吟地望著鄭江東,搖搖頭。“這個人,嘿嘿&你們都看不透。”
“怎麼說?”
“剛才他說的話我聽見了,講義氣,一條好漢子!你可千萬別全信他的。他的話不可不信,不可全信。他講義氣,為朋友辦事,給部下擔風險,這都不假。不過要說他不貪便宜,那是騙人!他才黑心呢!他長著好幾張臉,你看了他這一麵,丟了那一麵,你就看不透他了。”
這番話叫鄭江東對三寶刮目相看了,這鬼頭鬼腦的矮子理發師,其實是挺有頭腦的。鄭江東直到剛才決裂的時刻,還有點兒被汪得伍的忠義心腸感動。聽了三寶的分析,鄭江東馬上又聯想起他身上許多難以捉摸的東西來。
“嗯,你的話有道理。”鄭江東沉思地道。
三寶眼睛裏閃著亮,湊到鄭江東跟前說:“剛才講到錢,你知道吧,如今辦事情沒法用錢算。你的錢一塊頂一塊,我沒本事,兩塊頂一塊,汪書記呢?嘿嘿……就說蓋這十二間房吧,哪個大隊不送來磚瓦木料?卡車、拖拉機、馬車來了一趟又一趟,都從我門前的大街上走,都到我理發店來喝杯茶,我還沒有數你剛才講了紅星村的田仲亭,他送東西最多,最勤!他坐著卡車來了,在街上嚷嚷:汪書記啊,我家拆了豬圈,這幾塊破磚你不嫌手就留下吧!大家看看,真是破磚。可是開車的司機在我的茶爐邊喝茶,小聲在我耳邊說:嘿,那破磚下麵盡是剛出窯的新磚!你說吧,汪書記一塊錢能頂幾塊花?”
“可他能用那麼多磚瓦木料嗎?”
“對哩!蓋完了十二間房,剩下一垛垛的磚還象小山似的。汪書記揮揮手,大粗嗓門挺威風地喊:都給我拉走!好了,不知哪來的車,一車一車都拉走了。拉哪去了?天老爺才知道。不過我看,嘿嘿,八成又賣給哪家關係戶了……有些東西沒法賣,就象桃酥餅幹這些小份的禮,你猜收了多少?天天當飯吃也吃不了!他兒子就拿到學校去分給相好的同學吃,我家小子也得了一份。再有人送禮,汪書記就攆:拿走!拿走!你不拿走,他火了,給你扔到大門外去!嘿嘿,真是鐵麵無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