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節 我的老領導(1 / 1)

一天早上,我和作家協會負責外事活動的鄧友梅書記一道,陪同日本朋友池田先生訪問白雲觀,剛進大門,聽到有個熟悉的聲音叫我:“大年!”原來是傳達室的老頭在招手。這有點為難。訪問是我聯係的,白雲觀是北京的道教聖地,張道長是大忙人,約好了9點鍾見麵,我們也是準時到達的,然而我必須耽誤一會兒,先去看望傳達室的老頭,“友梅,你陪客人先進去吧。”

我耽誤了幾分鍾才進來,友梅和池田還站在院子裏等著呢,“真對不起!”我說,“傳達室的老頭兒是我的頂頭上司,從前,隨叫隨到,現在他退休了,對我來說,仍然應該一如既往,隨叫隨到。”

友梅點點頭,說了一個字:“對!”可見他是個懂人情的書記--今天他是我的領導人,可是誰都有個老哇,他也有退休的那一天吧,我在今天的新領導和昨天的老領導麵前,優先尊重老領導,這種態度,友梅認為做得對。池田先生是漢學家,“中國通”,也聽懂了,跟著說:“尊老,是中國人的美德。”張道長已經在屋裏等候好一陣子了。我也向他解釋了遲到的原因(這是對道長的尊敬,外賓和友梅都是遵守時間的嘛)。會見和參觀之後,時近中午,原定要陪外賓吃飯,我告辭了,去跟老領導聊聊。友梅和池田也認為理所當然。

走進傳達室,一切都眼熟。老頭從前是研究所的所長,我是他的秘書,那時候他的書報文件就不讓我整理,都是自己動手擺放得有條不紊--這是很好的作風,從來沒有因為找不到什麼文件而責備秘書--今天他在傳達室負責收發信件和分送報紙,仍然整理得有條不紊,連桌上的小鬧鍾、收發章、印泥盒、暖瓶、茶杯都擺放得頗有規矩。這間窄小的收發室當然不能跟從前的所長辦公室和寬敞的會客廳相比啦,但這屋裏仍然有一張值夜班用的單人床,跟從前一樣。

“王所長,您還是‘以所為家’呀!”

“剛才就讓你別叫所長啦。大夥都叫我老王頭兒,更親切。”

他把飯盒裏帶來的餃子分一半給我吃,還有一杯熱茶。跟從前不同的,是無官一身輕,談話很隨便。他後悔幾件事:當年沒給我分房子;由於我“家庭出身不好”,沒有吸收我入黨;再就是開不完的會,他說,“我沒時間動筆,文件、報告、講話稿都讓你寫,結果是把你鍛煉成了作家,我看門房!”讓他感到舒心的,是孩子們都工作了,家裏不缺錢花,他自己又想得開,退休剛一年就找到了這個看門房的差事,不坐小轎車,改騎自行車上下班,“鍛煉身體,節省汽油,不汙染環境,每月還增加300元收入。”

我們談到了張局長--在位時說話大嗓門,辦事敢拍板,晚上愛開會,清早不怕下級“堵被窩”的人。離休以後,“門前冷落車馬稀”,連煙酒茶葉都得自己花錢買,這倒沒啥,最讓他傷心的是看病要車車不來,早知如此,就該把那個行政科長先撤掉!老王頭直歎氣,“唉,兩年不見,張局長好像老了10歲。”分手時,老王頭提醒我,“離退休的職工越來越多啦,社會老齡化,老人很可憐。你會寫,就寫寫老年人的心情吧。告訴你個秘密:我最怕一個人在家裏閑著。你了解坐在馬路旁邊打撲克下象棋的那些老頭嗎?他們不敢在家享清福,怕孤獨,怕空虛,怕兒女嫌棄,老家夥們是累贅啊……可是誰還沒個老呢?”

我聽從老所長的指教,坐到馬路牙子上去跟那些老哥兒們聊天。然而他們硬是樂嗬嗬地說:兒子能幹,兒媳孝順,家庭和睦,居委會照顧,又有退休金,不愁吃,不愁穿,沒有困難,老人受到全社會尊敬,個個都在歡度晚年……聽得我鼻子直發酸,唉,咱北京的老哥兒們呀,除了死愛麵子,渾身都是優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