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嘉陵江上(2 / 2)

抗日戰爭時期,許多大學和文化名人都到過重慶,也就跟水流湍急的嘉陵江結了緣。蜀道難,難於上青天。四川盆地這“四川”之一的嘉陵江上,航運也很艱難而繁重。那年頭可沒有解放後的好心情,“聽慣了艄公的號子,看慣了船上的白帆”。不,連我這個小難民聽到的川江號子都是揪心扯肝、用生命與急流險灘搏鬥的嘶喊,也從來沒有看到過美麗的白帆,隻有灰色的破帆,纖夫的赤背赤腳和石柱上纖索磨出的深溝。那年頭我們聽到、看到的是民族的災難,人民的痛苦。我想,這就是端木蕻良當時的心聲吧:江水每夜嗚咽的流過/都仿佛流在我的心上!

嘉陵江的源頭在秦嶺,由北向南流入四川盆地,在重慶彙於長江。我告訴端木老,上個月的大雪天,我們驅車從寶雞過秦嶺,去一個火箭基地采訪,爬到最高的分水嶺處,看見一座很大的磚石牌樓,上麵刻著大字:嘉陵江源頭。我請司機停車,踩著半尺厚的積雪,在那兒拍了幾張照片。我愛嘉陵江,不僅因為它浪濤滾滾,奔流不息,還因為我永遠難忘的中學時代是在它身邊度過的,在它的激流中遊泳,常用整整一個星期天來回兩次橫渡嘉陵江,鍛煉了我的體魄,還有,我在江麵偷過人家的鴨子,在江邊有過人生的初戀。

如今來到嘉陵江源頭,文人的優點和弱點同時暴露,我央告身穿單衣的司機哥們兒,別怕冷,多待會兒,這是我的母親河!

幸好,這個火箭基地就在上遊的嘉陵江邊,距源頭不過50公裏(我說得如此具體,並無泄密之嫌,因為我國的運載火箭投入國際市場,為澳大利亞發射美國造的衛星,休斯公司的科技人員早就來過了),而江麵已寬達百米,流量也不小,相當可觀啦。我有幸在這裏小住,每天傍晚到江邊散步,還興致勃勃地走那搖搖晃晃的鐵索吊橋,仔細咀嚼母親河給予我的一切可愛的記憶,重過少年時。

可惜我吸煙過多,自毀歌喉,不能高唱《嘉陵江上》了。但我還能背誦它充滿激情的歌詞:

……

我必須回到我的家鄉

為了那沒有收割的菜花

和那餓瘦了的羔羊

我必須回去

從敵人的槍彈底下回去

我必須回去

從敵人的刺刀叢裏回去

把我打勝仗的刀槍

放在我生長的地方

1997年仲秋,北京作家協會在端木老家中祝賀他八十五大壽。前排中間坐著的是端木夫婦。我在後排左一。

我與端木老的緣分,還在於4年前同時遷入北京文聯新建的宿舍樓,做了近鄰。此樓有個漂亮的紅屋頂,誰給它起個好聽的名字呢?正在撰寫鴻篇巨製《曹雪芹》的端木老也是紅學家,他愛《紅樓夢》,在幾篇美文的末尾都注明“寫於和平門紅樓”。“紅樓”這深情的名字也就叫開了。

一場初雪,讓我占去端木老半點鍾黃金時間。該告辭了,起身又說了一段偷鴨子的往事:嘉陵江麵常有幾群鴨子,一群就上千隻,牧鴨人劃著小船也照應不過來。我水性甚好,遊到近處,憋足了氣潛泳到鴨群下麵,看準黃黃的鴨掌,立刻拽入水中,一把擰斷鴨脖子,塞到褲衩裏,便若無其事地遊向岸邊,在同學的遮掩下用衣服包了鴨子,來到沙坪壩的小飯館,交給老板娘,啥話也不用說,幾個禿頭小子便坐在桌邊傻等。這是一種默契,聰明的老板娘知道窮學生沒錢,留下半隻鴨子,另外半隻燒熟了給我們吃,還每人白送一碗醪糟(糯米甜酒),一碗“冒兒頭”(冒尖的大米飯)。我們仍然一聲不吭,畢竟是做了虧心事呀,隻顧低頭吃喝,盆光碗淨,抹嘴就溜。老板娘在背後笑著說,“有了再來嘛!”我們也絕不答話。

大凡人生皆有隱私。不過說起這段難為情的往事,倒是至今唇齒留香啊。

端木老大笑,為我的少年荒唐而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