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了水的艱難
1969年我被下放到平穀農村勞動,不久,市裏又要辦農機試點,便把我抽調到大華山公社“幫助工作”。這次的農機試點共有四處:四季青公社代表菜區,大華山公社代表山區,通縣小海子大隊代表平原,順義北軍營大隊代表丘陵區。這四個社隊基本上概括了京郊農業機械化“因地製宜”的不同需求,比1960年農機試點的規模小得多,由農機局與試點社隊合辦,專職人員十幾個,資金十幾萬,堅持辦了十幾年,出了許多好經驗。我“蹲點”的李家峪大隊曆來缺水。集體建有蓄水池,家家挖了小水窖,以積存雨水。每到旱季,蓄水池和小水窖也幹了,還得家家半夜趕著毛驢往返20公裏下山馱回兩桶水來。缺水,成了生產、生活最大的難題。在國家貸款和工廠支農隊的幫助下,李家峪鑽成了一眼百多米深的機井。當社員們吃到清甜井水的時候,真是欣喜若狂啊,由衷地歡呼共產黨萬歲!
林彪摔死在溫都爾汗之後,“四人幫”的極“左”氣焰受到打擊,北京市數以萬計的下放幹部恢複了工作,我也回到市農機局--關係回城,人和行李還留在大華山--這是我主動要求的差事,繼續搞山區農機試點。有人說我傻。但我忘不了那“西漢木犁”和李家峪人民缺水的情景啊。我在平穀縣下放勞動和“蹲點”工作10年,結交了許多社隊幹部和農民朋友,無話不談,受益良多。後來我從事文學寫作,更相信這句話了:不了解農民,就不了解中國。
人生在世,要真正了解一件事情,並不容易。有了在李家峪跟社員半夜下山馱水的親身體驗,我至今不能容忍浪費水的現象,不論在哪兒,看見水龍頭滴水,我就要去把它擰緊。尤其受不了招待所和賓館衛生間的“常流水”,非叫服務員來修不可,否則我就動手修,上街買零件也得修好。我曾寫文章問道:“咱們的衛星能上天,為什麼就解決不了馬桶漏水呢?”當然啦,工業和農田灌溉是浪費水的大戶。我對北京市下決心加強用水管理,包括提高水費,都舉雙手擁護。
實現農業機械化的金鑰匙
計劃經濟的藩籬,阻礙著農業機械化的步伐。我多次參與製訂北京市農機發展規劃和年度生產、分配計劃,深知辦公室裏的計劃訂得再詳細,也跟不上千變萬化的實際需要。舉幾個小例子:我們按照順義縣的拖拉機保有量,一年分配給他們200個輪胎用的氣門針,結果拖拉機站根本買不到。哪兒去了呢?幾番調查,才發現是生產隊的馬車把式搶先買走了。馬車輪胎也用這種氣門針,卻沒有一個“馬車局”為他們製訂計劃。由於缺少氣門針,拖拉機就“趴窩”停用;為了幾毛錢一個的小零件,公社常派人到外地去買,花幾十元乃至幾百元差旅費,還未見得能買到。再就是請客送禮“走後門”,向機電供應單位“求援”。
“三夏”大忙季節,正在使用的手扶拖拉機軸承壞了,哪兒都買不到,生產隊長派機手進城,說了氣話:“買不著你就甭回來!”結果在這個夜晚,北京手扶拖拉機廠抓到了“小偷”(從停車場的新拖拉機上卸了一副軸承),保衛科剛要扭送他去公安局,又在那台新拖拉機的軸承座裏發現40元鈔票--正好是買一副軸承的價錢。農機局長聽說之後,深感內疚,叫工廠立即放人!向這位機手道歉,軸承讓他買走。並且在幹部會上說:“這件事暴露了農機經營管理體製的‘老大難’問題--隻生產整機,不保證供應維修用的零配件,這不成了卡農民脖子嗎?”話說得很透徹,可是這個“老大難”問題依然解決不了。
北京市生產手扶拖拉機較早,郊區的保有量較多,維修上的問題也多。豐台區有個真實的笑話:生產隊的一台手扶拖拉機經常出毛病,一壞,機手就趕著小毛驢把它拉到修配站去。次數多了,隻要往小毛驢身後一套手扶拖拉機,不用人趕,它就會自動拉往修配站。這樣的笑話,您聽了大概也笑不出聲來吧?
吃苦耐勞的中國農民,“臉朝黃土背朝天,胼手胝足幾千年”,直到毛澤東同誌預計的1980年,也未能“基本上實現農業機械化”。不是農機戰線的幹部職工不努力,更不是農民群眾不想機械化,這是我們夢寐以求的美好前景啊。那麼,發展緩慢的症結何在呢?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中央製定的正確路線擦亮了我們的眼睛。從大的方麵講,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改革開放,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完善社會主義的市場經濟,給各行各業帶來了勃勃生機,經濟建設突飛猛進,綜合國力空前提高,這就給農業機械化奠定了物質基礎,而且掃除了前進道路上的若幹障礙(如前所述的種種弊端)。從農機事業上看,有兩個關鍵的“瓶頸”或“怪圈”被突破了:
農業機械化的資金從何而來?“等、靠、要”國家投資,沒有農民群眾的積極性(甚至還會挫傷積極性),怎能辦得成大事?而且國家也不可能全包下來。反過來說,農民群眾根本沒錢自行投資,在“小學生雙手捧著個雞蛋,到供銷社換半斤鹽,幾盒火柴,或者一枝鉛筆”的情況下,農民拿什麼買拖拉機呢?就算銀行撥給一些貸款,社隊也無力還貸,隻好“掛在賬上”,這填不滿的無底洞,是第一個“怪圈”。
農業機械化的優越性主要是解放勞動力和減輕勞動強度,那麼,節省下來的勞動力去幹什麼呢?我們的農機試點社隊就出現了這個問題,“人享機器福,馬長機器膘”,富餘的勞動力沒有出路,但是人人要吃飯,所以仍然跟著大夥兒一同出工,參加記工分和年終分配,造成“一個人的農活兒兩三個人勻著幹,一碗飯兩三個人分著吃”的窩工現象。生產隊的開支沒有減少,反而多了一份機器、油料、維修方麵的經濟負擔,或日“雙重開支”--機械化使得農業生產成本加大,工分值下降,社員變得更窮了,這是第二個“怪圈”。
怎樣突破的呢?靠的是鄉鎮企業大發展。京郊雨後春筍般興起的鄉鎮企業,給農村的富餘勞動力找到了出路。在地少人多的情況下,從經濟利益上講,隻有當一個農民在工副企業裏創造的價值超過(或遠遠超過)他從事農業勞動創造的價值時,他們才能真正感受到機械化帶來的好處。也隻有農業機械化解放出大量勞動力,充實和促使鄉鎮企業大發展,農民才有力量向機械化投資,進一步提高機械化水平。這種良性循環,終於使人們找到了實現農業機械化的金鑰匙!
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和黨的富民政策,使北京郊區向著現代農業大踏步前進。我熟悉的這些地方變得更加可親可愛了。您還記得每年“龍口奪糧”時節,都要動員大批職工、戰士、學生下鄉幫助拔麥子嗎?現在靠聯合收割機,麥田裏看不見幾個人。順義的麥田最多,一周之內就能完成全縣的麥收工作。通縣大稿村的2000畝農田,從前要600個勞動力幹的農活兒,現在由16人的機務隊全部承包。節省下來的人員,幹工商業、建築業、服務性行業,青少年一律上學讀書。雖然糧食產量翻番,農業收入倍增,卻隻占總收入的百分之幾。這樣的村莊多得很,農舍建築和設施不亞於城市,所以通縣、順義、房山都改為區了。
四季青鄉真正實現了“四季常青”,現代化溫室裏一年收獲八茬黃瓜,寒冬臘月也“頂花帶刺”,鮮菜、細菜全年均衡上市。外地(遠如海南島)的瓜果蔬菜也供應北京,冬天的菜市場裏也有幾十種鮮貨任你選購。北京人已經不必家家貯存大白菜了。當我聽說北京的大白菜也能出口時,真是欣喜之情難以言表啊。
“遙望大華山,石頭連著天,來到大峪子,磨破鞋底子”--這是我當年日記裏寫的實情。大峪子村是我住過的地方,村前有二百多畝荒河灘,我們試點幹部就發動村民在河灘裏種樹,先挖個一米直徑的坑,用試點的拖拉機從遠處運來黃土回填坑內,再運來核桃樹秧栽進去……如今已是果樹成林。望著那掛滿枝頭的青皮核桃,便想起“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的老話。是呀,功在群眾,但這裏也灑下了我的汗水,內心還是有幾分驕傲,幾分欣慰。當年大華山的銀白杏隻賣2分錢一斤,靠人背驢馱運不出去呀,大多爛在溝裏,以致山泉帶酒味兒。柿子、紅果、大棗6分錢一斤,核桃、板栗一毛錢一斤,賣得如此便宜,主要是缺少運輸能力。那年柿子豐收,裝滿筐的柿子在公路兩邊擺了幾裏長,等待當地駐軍派汽車來幫助外運。現在大華山的大桃成了名品,坐飛機遠銷海內外。平穀縣有許多旅遊景區,“果秋”時節還開放多處果園,舉辦“采摘旅遊”活動--這種歐美中產階級的時尚,也飛到了京郊山區。
當我重訪李家峪時,這裏已經鑽有五眼深井。有自己的汽車、拖拉機,有商店、學校、工廠。更可貴的是他們堅持造林,遍山鬱鬱蔥蔥,“有林就有水”,“一片森林就是一座水庫”,涵養水源,改良環境,林茂糧豐,已經成為聯合國認定的水土保持先進單位。當我情不自禁地向外國遊客介紹“李家峪的水”時,沒料到老外也會說中國話“換了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