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雜交高粱(1 / 1)

上個世紀70年代我在京郊平穀縣插隊勞動時,上級大力推廣種植雜交高粱。這種紅高粱、白高粱長勢喜人,秸稈粗壯,植株矮化,抗風抗病,生長期短,而且產量高,與傳統的高粱相比,具有許多優越性。可是,有些生產隊長仍然偷著播種傳統的大高粱,不要這種矮高粱,成了公社批判的保守典型。作為下放幹部,無職無權,缺少農業知識,還要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嘛,我當然不敢參與批判生產隊長啦,但在內心裏也覺得上級是對的,農民真是保守,不接受新鮮事物,難怪公社革委會主任在批判會上要念這條“最高指示”: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而且采取堅決的“革命行動”,把生產隊“私自保存”的大高粱種籽送到加工坊磨成麵,叫這傳統的大高粱“斷子絕孫”!

後來我的看法漸漸發生變化。房東大娘嘮嘮叨叨地埋怨著:“連做把笤帚的物件兒都沒啦!”原來大高粱的穗兒是長的,在田間我也見過,籽粒成熟以後,便把高粱穗兒“壓彎了頭”--這是我們文化人形容豐收景象的典型句子。這種大高粱穗兒脫粒之後,捆巴捆巴就是掃地的笤帚。現在的矮高粱,穗頭粗短,直上直下地舉著,像朝天椒那樣兒,籽粒再多也絕不低頭,頗有英雄氣魄,卻是不能做笤帚,充其量也隻能捆成個刷鍋的小炊巴兒。難怪房東大娘罵它不成材!又一次,是聽見飼養員在大聲罵牲口:“混帳東西!這高粱澀得張不開嘴,你他媽的不吃,叫人吃啊?”

我們這個公社共有60位插隊勞動的下放幹部,其中有位姓華的農藝師,在小組會上,他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謝主任大概沒吃過雜交高粱。”我們聽得出,他指的是北京市革委會主任謝富治,所以誰也沒接話茬兒。私下裏我個別請教,老華才說,有這麼個規律:生長期長、產量低的農作物,往往都好吃,因為它的品質好,譬如東北大米,一年一季,光照充足。南方的兩季稻、三季稻,生長期短,算總賬,產量高,可是品質差,屬於糙米,不好吃。糯米的產量低,所以好吃。雜交高粱也是如此,生長期短,產量又高,品質很差,又澀又苦,給社員頂口糧,還不挨罵?當官的隻追求數量指標,“過黃河”、“跨長江”,忽視糧食質量,起碼也是形而上學吧?我看雜交高粱隻好拿去釀酒,酒糟喂豬。

這些“文革”中的往事,本該忘掉。然而,後來的若幹新事兒,又常常使我聯想到它。譬如市麵上的肉雞、填鴨,肥肥胖胖,裝在塑料袋裏,幹淨而好看,可是燉熟以後,雞沒雞味兒,鴨沒鴨味兒。其實,誰也不敢燉雞鴨,哪兒還有從前的雞湯鴨湯啊,一鍋油湯!再想尋找雞鴨美味,隻能去買放養的湖鴨,農戶家養的柴雞。半年前我去一趟美國,那裏的蔬菜真好看呀!隻能誇它好看。土豆、柿子椒大得像個瓜,一棵芹菜3磅重,卻是芹菜沒有芹菜味兒,黃瓜沒有黃瓜味兒,切碎之後您還嚐不出它是什麼菜、什麼瓜。或者幹脆叫它美國青菜,化肥土豆,激素黃瓜。

可惜,我們的文化市場也賣化肥土豆、激素黃瓜。文章越寫越長,好比“注水豬肉”。“戲不夠,侃來湊”,也是損招兒。電視劇動輒幾十集、百餘集,可與美國芹菜媲美。朋友說,為什麼京劇、話劇的觀眾少?這原因、那原因,沒角兒,不肯十年磨一戲,隻圖省事演小品,是不是個大原因?看來,質量第一,無論工業農業,文學藝術,中國美國,都得認真對待,才能立於不敗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