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婚禮(3 / 3)

“你到底犯了什麼錯誤?”

“我什麼錯誤也沒有。”

“那為什麼要開大會批判呢?”

“鬼才知道。”

“那,他們批你什麼呢?”

“雞毛蒜皮。”

“政治部開大會,隻為雞毛蒜皮?”

“我從小就是個‘記吃不記打’的好孩子。6歲離開北京,冰糖葫蘆、栗子麵的小窩頭、豌豆黃、驢打滾兒,那麼多好吃的,什麼滋味兒,至今記得一清二楚;可是,今兒個白天,他們揭發批判我的那些惡言惡語,我已經把它忘到爪哇國去了!”我也難以控製感情,提高了聲調,“為什麼要記住那些卑鄙肮髒的語言呢?如果一定要記,誰往別人身上潑髒水,就讓他自己記著吧!人嘛,總有一天會良心發現,或者等著半夜鬼叫門!”

“我理解啦……”妻子見我發了火,不再多問。

這就是我可愛的新婚之夜。第二天--星期日,鄙人淩晨5點起床,騎車8裏路,趕回師政治部去繼續接受全天大會批判。

1957年,鄙人未被戴上“右派”帽子,繼續留隊當助理員。然而我這鐵打的漢子病倒了,肺病,住進陸軍醫院,“範大兵”常常折一枝潔白的梔子花,插在我床頭櫃上的花瓶裏--這玫瑰色花瓶是我花1元2角5分錢買的惟一的結婚紀念品。按說,肺病是結核杆菌傳染的結果,可是她卻勸導說,“人怕傷心,傷心就會傷身,發病。你應該發揚‘記吃不記打’的優良傳統。”

1958年“反右補課”,鄙人仍然未被“補充”進去。但也並不輕饒,給我來了個“光榮”複員,實際上是“清洗離隊”。妻子“範大兵”受我牽連,也複員“處理”了。

最痛心的,是此後20年我喪失了發表作品的權利。

在那史無前例的大革文化命的運動中,“清理階級隊伍”時,在劫難逃,鄙人終於被打成了“漏網右派”。

此時我仍然熱愛文學,是北京農機研究所的科技秘書,被稱為“筆杆子”的那路貨色。說好聽點兒就是搞文字工作的,所以粗知漢字之深奧,鄙人寫報告,擬文件,時不時地也得搞點兒文字遊戲。然而小巫見大巫--對那些創造“漏網右派”、“脫帽右派”、“手裏拿著帽子的右派”、“重新戴帽的右派”、“死不悔改的右派”等等“文革語言”的發明家們,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鄙人受“群眾專政”、監督勞動的時候,隻要風聲一緊,譬如發現了“階級鬥爭新動向”,或者外國要人訪華,召開重要會議,“專政小組”都要勒令我輩固守“牛棚”,不準亂說亂動。每逢此種日子,我那可愛的“範大兵”都會買幾包香煙,前來探視。她再不是“飯桶”小姐了,獨力支撐著被抄過的家,撫養著兩個剛上小學的女兒,根本不再問我“犯了什麼錯誤”,而是說,“彭老總、賀老總都挨批鬥,大年,你什麼也別怕!”

“我當然沒什麼可怕的。”

“我倒是怕你經不住考驗,不負責任地揭發別人。”

“放心。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是做人最起碼的道德呀!”

任何事物都可一分為二。這些政治運動對我至少也還有一條好處,就是大大加深了我們患難夫妻牢不可破的感情。誰說我選錯了妻子?師政治部那位規勸鄙人“慎重考慮”的科長,你懂什麼!

好在我這“漏網右派”是造反派定的,不久,造反派失寵,我也就“解放”了,無須平反,無案可翻,但須下鄉勞動,改造思想,以煥發革命的青春。

遺憾的是,我這思想改造過來改造過去,還是想不明白,究竟為什麼在我結婚的日子召開批判大會?既然批了個底兒朝上,為什麼又讓我“漏網”了呢?

歲月飄忽,鬥轉星移。總算熬到了改革開放的新時期。一些老戰友也有了見麵的機會。我不願重提往事,何必讓人家難堪呢。倒是他們,也許屬於良心發現吧,不說出來就問心有愧,才分別地、零星地說了幾句,說法也不完全一樣。

趙大年和範季華銀婚紀念(1997年)。

“打右派是有指標的。要湊夠數兒……先打一網看看。”

“你還不知道‘火力偵察’嗎?發動群眾猛揭一通,看看你夠不夠格。”

“政治部主任也是好心。他聽了一天會,認定你沒問題,才叫你去結婚。否則,你剛結婚就戴上右派帽子去勞改,那不把人家新娘子也坑了嘛!”

“我們還不了解你呀,自幼參軍,多次立功……可我有啥辦法呢,不批?不瞪眼說瞎話?那,‘同情右派的就是右派’呀!”

他們願意怎麼說就怎麼說吧。從字麵上講,往事,就是故事。我隻當做故事來聽。說說何妨,聽聽何妨?

據說,老年人的經驗是財富。“貧賤夫妻百事哀”是我們家的財富。時代進步了,我的女兒,一個在國外讀書,一個當導遊,都不顧家,也不懂得極“左”是何物?很可能丟失這份財富。我年過古稀尚未退休,還靠老伴兒支撐著半邊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