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恨水“稿德”之佳,在報館編輯中也有公論。向他約稿,幾乎有求必應,也從不拖稿,《金粉世家》連載五年零四個月,隻是因為女兒患猩紅熱夭亡,過於悲痛,停登過一天。而二十四小時之後,又將後稿補上。
當時,高官政要紛紛以結交張恨水為榮。蔣介石、宋美齡前往看望,張恨水客氣接待,卻讓傭人送其出門;張學良派副官赴京,邀張做文化顧問,掛個虛職,月薪100大洋,張恨水卻以“君子不黨”婉拒。這個帶著皖南口音的“鄉下人”,一生未入任何黨派,也不任公職,奉行“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的人生守則,姿態低到極致。他曾自言道:“寫字就是營生罷了,如同擺攤之類的小本生意,平淡如斯,實在如斯。”
他引以為榮的,是“自家在北平的大宅子,是用稿費換來的”,“全家三十多口人,靠一隻筆,日子倒過得不錯”。宅院裏有他親手種的棗樹、槐樹、櫻桃樹、桑樹,丁香,“隔著大玻璃,觀賞著院子裏的雪和月,真夠人玩味”。
張恨水的小說發行量之大,可謂空前絕後,當今的暢銷書作家們根本無法和其相比,隻能望洋興歎。僅他的《啼笑因緣》,至少出過二十餘版。這還僅僅是指正式出版的數量。如今書籍市場上最流行、也最讓人頭痛的“盜版”問題,並非現代人的發明,在張恨水的那個時代就早已存在了。在抗戰時期,僅在淪陷區便出現過一百多種冒名“張恨水”的偽書。有這樣一件趣事,1956年,張恨水列席全國政協二屆二次全會,茅盾把他介紹給毛澤東主席,毛主席說:“還記得,還記得。”茅盾說:“《××》那本書就是他寫的。”張恨水連忙更正:“那是偽書,我寫的是《春明外史》、《金粉世家》。”由此可見冒名“張恨水”的偽書泛濫到了什麼程度,竟連茅盾也真假難辨。
有人非議其小說盡是“風花雪月,鴛鴦蝴蝶”,他從不辯駁。有友人當麵問起,他隻是溫和地反問:“鴛鴦與蝴蝶……和人的關係、感情都處得不壞,幾曾見過人要撲殺鴛鴦蝴蝶?又聽說過鴛鴦蝴蝶傷害了人?”1948年底,正值新舊政權交替之時,張恨水突患中風,喪失寫作能力。隨後,經周恩來特批,聘請其為文化部顧問,按月發給600斤大米。1954年,張恨水病情剛好轉,便辭去職務,又專事寫作,以此謀生。
女兒張政回憶說,此時的張恨水,已經是步履蹣跚,口齒不清,“爸爸伏案而作,夜深人靜,隻有窗前一叢茅竹的影子,和他默默相對”。
此時,盡管政府對張恨水的生活有所安排,每月可以得到一定的生活費用,但他畢竟是在病中,無法寫作,沒有直接的經濟來源。而家裏人口又多,開支還是很大的。他便賣掉了原先的大院子,換了磚塔胡同43號的一處小四合院(也就是如今的95號)。這個院子不大,但還算規整。三間北房,中間是客廳兼飯廳,西屋是臥室,東屋是張恨水的書房兼臥室。院裏還有南房三間、東西廂房各兩間,是家裏其他人住的地方。張恨水的身體在慢慢恢複,他又恢複了寫作,陸續發表了十幾部中、長篇小說。
1966年,“文革”爆發,胡同裏有很多人家被抄家,紅衛兵也曾闖進過這個院子。張恨水從書櫃裏拿出文史館的聘書,很認真地告訴紅衛兵,是周總理讓他到文史館去的,紅衛兵居然信了他的話,退了出去。然而他的書實在太多,難免有屬於“四舊”的東西,為了免得招災惹禍,本想挑些破書燒了,也算作個樣子。但是挑來揀去,哪一本也舍不得。孩子想藏在床底下,張恨水說怕潮;塞進米缸裏,他又怕髒。搞得筋疲力盡,也沒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最後,終於決定,還是放回書櫃裏,在玻璃櫃門上糊上白紙,就算是藏好了。所幸後來並沒有人來抄家。
1967年2月15日,農曆正月初七,早晨,張恨水正準備下床時,突然仰身倒下,告別了這個他曾無數次描繪過的冷暖人間,走完了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