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例,農曆年末,城裏想回鄉下過年的朋友,做著各種各樣的準備,年味也越來越濃了。
而老丁,退休後的第一個春節,不回想到鄉下去,隻想安靜地呆在城裏,與家人團聚,歡歡喜喜過大年。
臘月的風,深深地刺痛骨頭。老丁裹著厚厚的棉衣,獨自出門。
他徑直來到超市的酒櫃,買了兩瓶水井坊。這樣低調而奢華的酒,用在年夜飯上最恰當。老丁為自己的決定高興。
真叫此一時彼一時。往年這個時候,哪裏要自己花錢買酒。老丁一邊等待買單,一邊嘲笑自己。
的確,年末有太多的酒局。作為領導,去了應酬表示重視;作為朋友,到場敬酒是給大家麵子。他是一位老好人,最好都去,都不得罪。同時,朋友來訪,部下登門,總有煙酒之類的隨手禮送給老丁。
這些讓老丁一直很自信也很得意。
臘月的天,陰冷且幹燥。老丁輕輕地咳兩聲,默默地往回走。
“噢,買酒呀!這個,好酒。”在社區樓下,老丁和我不期而遇。
“是吖是吖,過年來點酒有氣氛。”老丁站在我眼前,臉有些暗紅。
“團圓,自己家裏人喝酒,沒壓力,隨性,好啊。”
“年輕時亂喝,上年紀又沒節製,現在酒量降了好多。”我知道,以前老丁拿起酒杯,從來沒隨意,都是一飲而盡。在他看來,酒桌上端著架子,“你幹了我隨意”最沒意思。
“是的。酒桌上有許多不得已,也有自找的興奮和騷動,過頭很正常。”我深有體會。
“有空咱們幾個老朋友聚聚,小酌兩杯。”老丁笑笑提議。
“老哥你最大方,經常破費,還帶頭喝,最爽數你了。”這是沒有喝酒時我的大實話。
佩服老丁,當然不光是他的酒風、酒量,還有總是慷慨買單的灑脫。
他出生在不知名的鄉下,來到了軍營,從小兵幹起,做到副師,一路風光不言而喻。
初次見老丁,那還在十年前,是因為工作上的關係。說來奇怪,我們倆相差近二十歲,但一見如故。那一晚,我們就坐在酒桌前,喝得痛快淋漓。
當晚印象最深的一句話是:一個會喝酒但從來不醉的男人,不能與他深交。至今,我對那些喝酒從來不醉的人,非常不感冒,提防之心常在。
當晚老丁還告訴我:酒杯裏大有乾坤呀。他言下之意是:酒杯裏能蹦出友誼來,酒杯裏能取出官帽來。我點頭稱是,糊裏糊塗,也不知道是怎麼回的家。
後來,老丁房子買在我家附近,經常相見,一起喝酒次數也漸漸多起來。在酒桌上,老丁話說得巧妙,酒風酒量都好,一貫如魚得水。
除夕,我給老丁發去短信祝福,他沒回。事後他說,除夕夜一高興,又喝高了,早早就上床睡覺了。他還說,其實喝得並不多,不知道怎麼搞就醉了。
都是歲月和酒精惹的禍。李時珍說,酒痛飲則傷神耗血,損胃亡精,生痰動火。老丁,一杯一杯又一杯,長期過量,消耗和損傷太大了。
據說,年輕時,為了迎合上司,為了進步,小丁拚命喝,後來當領導,大家哄著老丁喝,慢慢地他有了一些癮。
如今老丁清閑了,酒局也少了,但白頭發不染了,精神頭也差了,看起來憔悴多了。
元宵過後,老丁招呼我們七八個朋友小聚。老丁沒有喝一口酒。“看到酒都怕,真的喝不下了。可能這輩子酒的指標都用光了。”老丁想喝不能喝,在那自我解嘲。
“我借一些指標給你,不用還的。”我打趣,想活躍一下氣氛,但老丁終究還是沒喝。
清明前夕,細雨不絕,一直不放晴。我遇見老丁的老婆。她又黑又老,瘦了一大圈,氣色極差。我說,大姐你最近那兒不舒服沒有?她看我足足30秒,眼淚涮地掉下來。她說,老丁得了肝癌,剛剛走了。他說不要打擾朋友,不讓告訴大家。
頓時,我腦袋“嗡”一下炸開了。三個月沒見麵,與老朋友便陰陽兩隔。他退休不過半年時間啊。
與大姐擁抱道別,我的眼眶也濕了。我記起陶淵明的詩: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後人記住陶淵明美輪美奐的詩文,可有多少人知道他一生因酒而造成悲劇。
現在,我經常想起忘年交的老丁,想起臉紅耳赤的老丁,想起酒後腳步不穩的老丁,想起一喝就透的老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