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990年9月底從美國赴台灣任教,先是跟父母一起住在民生東路,住了兩年,就搬到士林翠山街三十八號。那是我父母的另外一所房子,二十幾年前買的,他們在那裏住了三、四年,因為離城裏太遠,交通不便,就搬到民生東路去了。這房子換了幾任房客,但那時是空著的,我便去住了。
這翠山街名副其實,就是青翠的小山上一條小小的山路。這青翠的小山是台北市北郊區陽明山山區的一個小山頭,陽明山據說舊名草山,國民黨退守台灣以後,蔣介石嫌此名不吉,草山草山,落草為寇,豈有此理?便將它改名為陽明山,以紀念他非常崇拜的理學家王陽明。翠山街所在的小山頭後來建成一片社區,專門用來安插台灣中央各部會的大小幹部,故名“中央社區”。中央社區住的都是公務員,絕大部分是1949年跟著國民黨來台灣的外省人士,這跟國民黨五十年代在台灣各地所修的安插部隊官兵的“眷村”很相像,中央社區也就是一個高級的眷村。
我父親的房子在這個社區上端的一個小山窩裏,這個小山窩裏一共有四排樓房,全都依山而建,是一種別墅式的建築,跟社區的其他公寓式的建築不同,每排樓房住著三、四戶人家,每戶人家都有門,獨進獨出,所以這些山窩裏的十幾戶人家就構成了一個小村落,這村落也便成為中央社區這高級眷村的高級村了。村前有一個可以遙控的鐵門,門邊水泥柱上嵌著一塊大理石碑,牌上刻有“翠山村”三個字,是我父親的手筆。鐵門一關,外人便進不了村,是一個相當安靜而又安全的小小社區,我父親的房子是最後一排樓房的最高一戶,在這個小小社區的東北角上。
房子既然是依山而建,所以陽台便對著山穀。山穀中樹木蓊翳,春有櫻花,夏有山桃,秋有欒樹,冬有芒草,台灣最盛產的榕樹更是一年四季生意盎然。越過山穀,可以看到台北市一片城區,再往前就是淡水河,在夕陽下水波粼粼,閃閃發亮。過了淡水河,是一片高地,叫做林口,林口的右側就是有名的觀音山,山形像一個仰麵躺著的少女,從山腳下延展著柔美的脖頸,脖頸往上是挺直的鼻梁,鼻尖便是頂峰,從頂峰而下,又延展出另一個緩緩的山坡,便是高高的額頭,然後一泄而下,是無比美麗的長發,一直披散到另一邊的山腳。我父親有一聯詩:“門前淡水潮聲遠,林口屏風夕照遲”,就是寫站在我家陽台上所看到的遠景,淡水河在不遠處流入太平洋,林口高地與觀音山則像一座屏風高高地立在遠方。陽台朝西南,晴天傍晚遠看觀音山,總可以看到一個極為圓滿的胭脂色的太陽,在觀音山側(或左或右隨季節而變)慢慢地降落下去,直到沒入蜿蜒的山線,而四周的天空則布滿彩霞,瞬息萬變,絢麗異常。
台灣氣候溫暖,冬天的氣溫最低也不過五六度,所以一年四季隻要不是下雨的日子,傍晚的陽台總是一個令人愜意的去處。我的陽台相當大,左邊擺放著不怕雨淋的木桌木椅,也隻不過占了陽台的四分之一。陽台朝外的三邊都有欄杆,我愛栽花,欄杆邊便經常有十幾盆花木。我想我前前後後栽過的花草大概不下百種。曾有一棵極美的山茶,三米來高,疏枝橫斜,氣度閑雅,有魏晉名士之風。初冬開花,花期一個半月,直開到春節過後。花盛時,四、五百朵花綴滿枝頭葉間,又像一個絕世美人。坐在陽台上,左邊是小侖山,右邊是陽明山,左高右低,好事者說此處風水極佳,形似太師椅,左青龍,右白虎,遠方有流水屏風,乃出公卿之地。不過我自己喜歡的是左眄右睞,或臨風長嘯,或悠然遐想。遇春秋佳日,則煮一壺茶,或一壺咖啡,與三五好友,天南海北地閑聊。當是時也,胸無城府,口沒遮攔,上下古今,目空無物,豈不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