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還有讓孩子們更高興的事,那就是耍龍燈。耍龍燈通常在元宵節,一條龍燈十幾個人耍,還有一個鑼鼓隊跟著。那龍燈隊一個村子一個村子地走,村裏的閑人跟小孩們也跟著龍燈隊,從這個村子走到那個村子,隊伍越走越大。每到一個村子,龍燈隊就在禾坪上很賣勁地耍上一回,耍完後村裏人還要合夥給賞錢。耍龍燈的時候幾乎整個村子的人全都從家裏湧到禾坪上,把龍燈隊圍個水泄不通,中間就是舞台。鑼鼓聲,舞龍燈的人的吼叫聲,全村大人小孩的歡呼聲尖叫聲,都混在一起,形成新年的最後一個高潮。
金溪廟的新年還有一個重要的節目是“出行”,行不讀行走的行,而讀行列的行。“出行”是一個大儀式,標誌著新的一年的開始,也標誌著同族人的濃厚情誼,標誌著他們要相幫相助地度過新的一年的決心。這“出行”大概包括三段,第一段是初一大清早鄉親們就互相走動,一家家地去拜年,這個時候孩子們都跟在大人的後邊,每人的口袋裏都會陸續地收獲很多點心,到後來口裏手裏口袋裏全都是滿滿的。拜年的隊伍越滾越大,最後村裏每家都拜到了,大家就排成一行,走出村子的大門,走到田埂(你們鄉下一般叫“田塍”)上,穿過水田,走上小路,最後到祠堂會合。午時左右,各村的人都走出來了,你就會看到好幾百人,甚至上千人,兵分幾路,都向祠堂進發,那景象相當壯觀,一年就此一回,平常是看不到的。
到祠堂之後,主要的儀式是在長老們的主持下祭祀祖宗。你那時年紀小,不懂也不關心那詳細的過程,隻記得祠堂的大門前有“唐氏宗祠”四個大字,進門大廳很大,正對著大門的就是放祖宗的牌位的神龕。牌位不是塑像,而是豎立的一塊塊木板,上尖下方,有點像你長大以後在故宮博物院裏看到的“圭”,或大臣上朝時所執的手板。牌位有一大堆,放在神龕裏,神龕的上方還有幾個大字,是“天地國親師”。祠堂很大,大廳的左右還有好些廂房,你最早上學就是在這些廂房裏,那時你們的小學還沒建好,廂房就權且充當教室。土改時這些廂房又充當過臨時的牢房,你的伯父和穀滿爹都在這裏關過、拷打過,你伯父還自殺過,差一點送了命。拜完祖宗後,女人和小孩就各自散去,隻留下長老和家長,每家一個,在祠堂裏吃飯。你那時是剛回到老家的新客,土地改革還沒有進行,階級鬥爭的意識還沒蔓延到鄉下,你還受到族人的寵愛,便被族裏的長老拉在身邊同他們一起吃飯。你記得那頓飯很豐盛,菜至少在十大碗以上,每碗都堆得尖尖的,一桌八個人無論如何吃不完。令你覺得奇怪的是大家幾乎沒吃什麼,很快就忙著分菜,每個人的麵前都鋪著大張大張的幹荷葉,把每碗菜都分成八份,一人一份,用荷葉包起來,為的是帶回家去同家人共享。你那時正跟著穀滿爹在讀《古文觀止》,所以立刻想到《鄭伯克段於鄢》,裏麵說鄭莊公請大夫潁考叔吃飯,潁考叔卻把肉夾出來包好,鄭莊公很奇怪,就問他,他答道:“小人有母,皆嚐小人之食矣,未嚐君之羹,請以遺之。”你很開心,真是學以致用,馬上就覺得族人分菜其實有古風。鄉下人窮,這樣豐盛的飯菜平時是吃不到的,家長們不願意獨享,要留給家裏的老婆孩子們都嚐一點,這很自然啊。更大點之後,你讀到古人詩:“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歸”(王駕《社日》)、“簫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陸遊《遊山西村》),立刻就想到你在老家所看到的春節出行的情形,由此悟出中國農村一兩千年來的風俗其實沒有多大改變。
你和妹妹弟弟1949年暮春時節離開父母,被兩頂轎子從衡陽城裏送到金溪廟老家,那麼你記憶中的老家過新年的情形,推算起來應該是1950年的春節和1951年的春節。到1951年的秋季,你老家開始搞土地改革,一族人有的被劃成地主、富農,有的被劃成中農、下中農,有的被劃成貧農、佃農。下中農、貧農、佃農被發動起來鬥爭地主,鬥完地主之後又鬥富農。地主、富農的田地被分掉,房屋財產也被分掉,一些人成了幹部,一些人成了分子,族裏的長老像穀滿爹這樣的打死了好幾個。鄉裏的風氣完全變了,過年的舊習俗自然也就跟著消滅了。
2013年10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