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奶奶站在堂屋裏,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臉都嚇白了。
我站得遠遠的,隱約聽到什麼“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還有“自首”之類的話,嚇了一跳,趕緊走開了。
警察走了之後,橋奶奶把自己關在家裏,哭了很久,我睡在隔壁,半夜起來上廁所都能聽到她的哭聲。
那一年評“五好家庭”時,橋奶奶家就沒份兒了。村裏人還把她家掛著的“五好家庭戶”的牌子給取了下來,那還是幾年前評的,當時戴叔叔還在家呢。
村裏的幹部說:“他們家現在是逃犯家庭,所以不能掛‘五好家庭戶’的牌了。”
我偷偷問媽媽:“到底誰是逃犯啊?”
媽媽臉色一沉,說:“小孩子家別多管閑事。”
但我終於還是從村裏人的閑談中,得知了橋奶奶家發生的事。那個逃犯就是她小兒子戴叔叔,他南下打工時,進了一家廠,幹的是車間的活兒,很苦,也掙不到什麼錢。他在廠裏結交了一批人,一天晚上大家出去玩兒,走在路上碰到個獨身趕路的老頭子,有人動了邪念,提議說不如把老頭子給搶了,弄點兒錢去吃宵夜。一夥人沒多想就動手了,老頭子大聲呼救,他們搶了他貼身的一個錢袋就跑了。結果一看,錢袋裏就十幾塊錢。
活該他們倒黴,正好趕上“嚴打”,有消息說要把他們全部抓去坐牢。戴叔叔特別膽小,聞訊就跑了。負罪潛逃的結果是,他成了逃犯,他們家也成了逃犯家庭。
橋奶奶一家人因此在村裏都抬不起頭來。鄉間因田地水土常有爭執,村裏人一和她爭,就會罵她是“逃犯家屬”。
戴叔叔在外麵逃竄了很多年,其實和家裏還是偶有聯係的。後來橋奶奶實在撐不住了,覺得老這麼下去也不是個事,警察又每年都到她家裏來讓她勸兒子“坦白從寬”,她終於把兒子叫了回來。
戴叔叔隻在家裏住了一個晚上,我外出讀書了沒看見他。聽村裏人說,他又黑又瘦的,早已不是以前在家時白淨斯文的樣子了。
第二天一早,橋奶奶就親自陪他去派出所自首。沒多久法院的判決就下來了:戴叔叔數罪並罰,被判了十年。
聽到這個消息後,橋奶奶傷心地一下就老了許多,她怎麼也想不通:明明說要寬大處理的,怎麼一判就是十年啊?
從那之後她開始變得有點兒神神叨叨的,眼神渙散,老是裹著棉衣蹲在牆腳下自言自語。走近了,會聽到她說的是:“搶了十塊錢,怎麼就要判十年呢?”
很久以後,我和媽媽在閑聊時,無意中聊到橋奶奶一家。
媽媽說:“你還記得那個鄧美璋嗎?”
我說:“當然記得啊,怎麼了?”
媽媽說:“鄧美璋是戴叔叔在出逃路上認識的,也就是他女朋友。”
這麼多年的懸念終於解開了,我詫異於自己的後知後覺,早該想到的不是嗎?
關於那段逃亡路上的愛情,我所了解的僅限於此,我不知道,當時鄧美璋是不是知道戴叔叔的身份。回想起來,一開始也許不知道,後來應該是有所了解的。這樣的話,她是一個多麼有勇氣的人啊,喜歡上一個人時這麼孤勇。
戴叔叔後來的消息,也是媽媽告訴我的。
他整整坐了十年的牢,期間橋奶奶常常送錢送物,這也僅僅隻是讓他在獄中少受些苦楚,並沒有減少他的刑期。
十年後,他出獄了。在家裏沒住幾天,就坐上了從我們縣城去南方的大巴車。
兩天後,從南方傳來消息,戴叔叔坐的大巴車在高速上發生了車禍,大部分人隻受了點兒輕傷,隻有戴叔叔被拋出窗外,當場身亡。
知道這個消息後,橋奶奶就瘋了,整天哭哭啼啼,嘴裏來回念叨著一句話:“兒啊,是娘害了你,娘不該勸你去坐牢啊。”她家裏人嫌她煩,把她鎖在了房裏。
說完了戴叔叔的故事,我媽忍不住感歎說:“這就是命啊。人啊,誰能強得過命呢。”
戴叔叔要去南方,是不是想去見鄧美璋呢?他的人生短暫得乏善可陳,那段逃亡路上的戀情,也許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一抹亮色吧。十年過去了,他仍然惦念著那個愛笑的廣西姑娘嗎?鄧美璋呢?她還在等他嗎?還戴著他送她的那塊歡瓜嗎?
這一切,隨著他的猝然離世,成了永遠也解不開的謎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