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槿什麼都沒問我。她隻是靜靜地給我夾菜,靜靜地喝酒,好像我從來沒有離開過。
飯後我看書,她澆花,收音機開著,有個蒼涼的女聲咿咿呀呀地唱著粵曲。所謂“天荒地老”,便是如此吧。
日子原本可以一直這麼過下去的。
如果不是我太年輕、對世界欲望太過強烈的話。
我先後又交往了幾個男人,隻是不再帶回家。男人們來了又去,隻有朱槿是永恒的。
我逐漸感覺到我和朱槿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我有野心,她沒有;我還想征服世界,她早已放棄了。
一個人一旦開始自我放逐後,就會招來他人的輕視。午間休息時,我聽見有人在背後議論,說:“她現在寫稿子都是敷衍了事,這麼下去不如調去做校對算了。”
“人家以前可是專寫特稿的。”
“還特稿呢,我看是特別能搞,現在人老珠黃,男人都搞不動了。”
我鐵青著臉走出去,將門摔得震天響。
回到家裏,見朱槿趿著涼拖,施施然正在陽台澆花呢。我突然來了氣,伸手奪過她手中的水壺,質問她:“你就打算這樣過一輩子嗎?”
“這樣不好嗎?”她很驚訝。
“好好好,簡直好極了。”我氣得眼淚都來了,說,“別人都在想著要出人頭地,你呢?就甘心做他人腳底下的泥。你不知道,別人背後都怎麼說你!”
朱槿雙手抱著肩,氣定神閑地說:“他們說他們的,我不想知道。”
我想起那些難聽的話來,萬箭穿心,想說話又哽咽住了,一張臉漲得通紅。
“辛辛,你別這樣,為那些人氣成這樣不值得。”她給我拍背。
“我是為了他們嗎?”我幾乎要哭出來,一句話到了嘴邊,我咬緊牙關,不讓它吐出來,“我是為了你,朱槿,我是為了你啊!”
我終究沒有說出口。
後來想想,在她和我決裂之前,裂縫就已經出現。我說過,我們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想必朱槿也已認識到這一點,所以,她離開的時候才會那麼決絕。
那年我得到了一個評獎的機會。
現在回頭來看,所謂“機會”,渺小微茫得不值一提。可是那個時候,就好像武陵源的那個捕魚人,沿著逼仄曲折的小道走了很久很久,忽然看到前麵有一個洞穴,仿佛若有光,再往前走,就會迎來豁然開朗的境界,於是不顧一切都會朝著光芒所在之處撲去。
所謂評獎,其實隻不過是一場遊戲而已,遊戲的主導者,據說是業內的某位權威。
我抱著“不成功便成仁”的想法去拜訪他,我甚至想,隻要他想,我可以獻出自己。
事實上他對我並不感興趣,倒是在我提起和朱槿同住時,眼睛微微亮了一下。
登門拜訪無功而退。
那一陣我無比焦躁,整天在外麵跑,偶爾回到家裏,也會抱著酒瓶子喝得大醉。
一天我正在喝酒,朱槿走過來勸我,說:“隻不過是一個獎而已,沒必要如此當真。”
我嘿嘿笑了,醉眼迷離地看向她說:“不當真?難道你要我像你一樣,甘心呆在家裏做個一事無成的廢物嗎?”
朱槿的臉一下子白了。這是我第二次看見她的臉色如此蒼白。
我頓時清醒了,抓住她的手不斷說“對不起”。
朱槿抽回手,靜靜地問我:“這個獎對你真的這麼重要嗎?”
我點了點頭。
一個月後,我如願拿到了獎項。付出的代價是:朱槿再也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直到她徹底離開這座城市。
後來我才聽說,那個評獎遊戲的操縱者,對朱槿覬覦已久。我不知道,她為我的獲獎做過什麼,我寧願相信,她什麼都沒有做。
朱槿離開了這裏。
她曾經說過:“任何工作的本質都是一樣,所以即使厭倦了,也沒必要折騰著換工作。”
可現在她辭職了。
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她像空氣一樣消失了。我試圖打聽過她的消息,最終還是杳無音訊。
報紙仍在出,工作仍在進行,我依然勤奮上進猶如鐵姑娘。
每天我上班、下班、吃飯、睡覺,和同事之間仍然保持著淡如水的交往。
我想我是成熟的人了吧?因為我看著朱槿轉身離去,卻並不曾伸手拉住她,甚至連淚也不曾流。
可是我的心,它真的一點都不疼痛嗎?
更多的時候我隻是感覺疲倦,感覺呼吸困難,朱槿的離去像一個信號,預示著我在這個城市必將如飛鳥掠過天空般了無痕跡。
人生就是如此奇妙,很多時候命運就在現世輪回。
很多年以後,我已經不再年輕了。以前覺得重要的東西,現在看起來都有如浮雲。我早就不再拚命了,因為我終於認識到,一切努力到最終都是徒勞。所謂“豁然開朗”,隻是成人童話中才會出現的奇跡,人生就是彎彎曲曲永無止境的小道,走過去了,前麵還是小道,沒有什麼“豁然開朗”。
我們沒有辦法改變什麼,我們連心愛的人都無法挽留,不是嗎?
事到如今,我已經活到了相識時朱槿的那個年紀,曾經以為,到了這個年齡,我應該擁有了一切。可事到如今,我還是兩手空空。
朱槿的影子沒有隨著歲月的流逝淡去,反而越來越清晰。我總是設想,有一天,我們重逢了,我會走過去,笑著告訴她:“看,我也成了一個廢物,我們其實是同一類人呀。”
帶著這樣的幻想,我繼續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