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他那時的事,他說印象最深的是牧區的孩子們。草原上的孩子開朗、茁壯、無拘無束,像花草、樹木。小剛說一天早晨,攝製組房東十來歲的兒子,跑出蒙古包時唱著歌,三五步趕到拴馬樁前,解韁繩,跨上馬背,一拍馬屁股,轉眼就成了草浪深處的小黑點。這個過程隻是歌曲的兩個小節。馬小剛曾把那孩子當時唱的歌學給我聽,開頭一句是“索敏索敏……”後麵的我忘了。小孩子鞭子似的作風,確如成吉思汗的子孫。

小剛隨時關心著美,而不是關心自己。這樣的一個人是很灑脫的,像一把鹽灑入水裏,溶化了,沒有痕跡又無處不在,很平凡又很廣泛。小剛有一次被別人騙走了一萬多元錢。這個騙子很長時間匿跡。馬小剛的內弟閻江濱,是一個有領袖風度的人,其言行舉止可以用叱吒風雲來形容,是紅日公司的老板。江濱高大魁梧,把拳頭伸出來可以輕易擊碎別人的顎骨。一次,他捉到了騙子,拽著他的衣領質問:

“你騙誰不行,怎麼能騙小剛呢?”

騙子哭唧唧地回答:“小剛善良,我不騙他騙誰?”

江濱鬆開了騙子的衣領,也沒有毆擊他。哲理也能幫人免遭痛打。

小剛穿戴不起眼,冬天是一件烏蘭察布產的黑羊皮夾克。到了哪兒,脫下來一扔,像屎屎褯子似的。出門時,他就四處撒目,嘴上說:

“馬皮呢?誰看見馬皮了?”他把自己穿的羊皮夾克稱為馬皮。然後不定從誰的屁股底下拽出來。

我後來得知馬小剛挺有出身,他的父母在“文革”前分別是國家某部的領導。他小學六年級就下鄉到內蒙古。除了口音,從別處看不出他與北京有什麼關係。有一年,他從內蒙古調回北京,在一家賓館擔任辦公室主任。馬主任坐在寬敞明亮的辦公室,隻一天就失去了新鮮感。他不懂自己孤零零地坐在這兒是什麼道理,他看窗外灰蒙蒙的北京城也搞不明白城裏是怎麼回事了。第三天,這個北京人逃回了內蒙古,渾身舒展開來。

把一個人像拔胡蘿卜一樣連泥帶土地拔出來,弄到更高級的地方,有人能適應(如官員),有人則痛苦(如詩人)。馬小剛生活在一連串情感的場景裏,因而凡俗的工作使他像一條魚被拋在沙灘上一樣難堪。他插隊的地方在內蒙古清水河縣。這裏極其缺水,是全國二十四個特級貧困縣之一。

清水河縣臨黃河,不僅沒水,土也很缺。土表仿佛火山爆發後凝固的熔岩,暗紅色,有水波紋,在夕陽下確是“血色黃昏”了。清水河的人多是漢人,唱信天遊吃酸飯。酸飯是把黍米煮熟後用大缸發酵弄酸。這不是什麼美味,也不是風俗,更不是有意糟踐糧食,而是防渴。吃酸飯可以減少飲水量。在鄉人貧困的窯洞裏,若娶親顯示財富,就看有幾隻酸飯缸了。他們吃水要到很遠的黃河去背,當地的塬上打不出井來。在馬小剛住的村裏,去黃河背水要過一條溝,這溝上坡下坡各五裏,腳走在石上鑿出的坑坑裏。背水的活計多由年輕女子做。那裏的女子中美人多,白皙細泛,小腰像柳枝樣扇乎。她們背的木桶靠脊背那麵是平的,外邊半圓形。把黃河的渾水湯子舀來背上,不宜太滿,防止濺出來。她們爬著山,腰身軟軟的,唱著情歌。水放在窯前的石坑裏,灑一把白灰澄清,主要用於燒飯。清水河的人非常樂觀,比任何有水的地方的人都樂觀。小夥子夏天穿著紅布兜兜,係羊肚白手巾,幹著活便唱起歌來,一口雪白的牙齒。

這裏的生活場景,就是最有勁道的生命哲學。它給馬小剛——這個父親在“文革”中被打死,母親被關押的可憐的北京小孩貫注了一種可以運用終生的人生強心劑。這種哲學的核心是堅韌與善。你要學會像清水河人一樣誠懇地對每一個人微笑,對外界有飽滿的好奇心,努力去做你能做的一切事情,不抱怨,對唱歌與愛情始終抱有熱情。這種人生態度,庶幾近於基督徒了。然而清水河人與耶穌並無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