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靈難報,這樣嘉祥,何曾預先拜禱。"走至佛堂前,恭恭敬敬,拜了四拜。兩個小姐偷眼看了,著一大驚。北平拜畢說道:"全仗佳人終朝咒詛,罵村郎變作時髦。"二小姐作笑容,相見說道:"田郎恭喜。"北平道:"何勞美人相呼喚,這便是後恭前倨的蘇大嫂。"二小姐道:"田郎請坐一坐。"北平道:"多謝。"飄然不理而出。鄒小姐道:"果然變過了,有這等奇事。"何小姐道:"他便不理我,我偏要去理他。說不得了,明日受封的時節,和你預先闖過去,各人拚了性命,死做一場。就作夫人爭不到手,也好借此為名,做個回頭之計。"鄒小姐道:"說得有理。宜春,你到開詔的時節,預先過來知會一聲。"宜春曉得。正是:收拾殘經別法王,袈裟脫去換霓裳。
初來不為求超脫,臨去何勞懺罪殃。
話分兩頭,卻說田義,自在邊庭凱旋,唐經略差他齎了奏績的表疏,齎到京城,皇上大喜,隨命吏部,照功升賞。吏部照疏敘功,升職的升了職。隨將田北平的功績,請旨給封,頒下詔書,仍著田義領齎還鄉。田義齎詔將近到家,說道:"自蒙唐公委任以來,才建微功,即蒙優敘,由軍前讚畫之職,加升招討使。就捧主人的封詔,馳驛還鄉。下官出門之後,聞得又添了一房主母,與前共有三位。若論成規,隻該正妻受封,沒有旁及妾媵之理。隻因這一位主母,都是不曾正過名分的。
大的又說是大,小的又說是大。若還隻封一位,就有無限的爭論。況且我那位主人,又不是會整綱常,能分嫡庶,彈壓得婦人倒的。所以下官大費苦心,在皇上麵前,討了三副誥命,要使他各暢歡懷。是便是了,俗語道得好,若將容易得,便作等閑看。這三位主母,都是會憎嫌丈夫的,若還這幾副封誥,安安穩穩的上身,不費一些氣力,他隻說夫榮妻貴,是道理之常;不怕奚落他,到那裏以後還要憎嫌丈夫。須要急他一急,然後送去才好。我有道理,這詔書且慢些開讀,隻拿一頂鳳冠,一件霞帔,與主人的冠服一齊送上前去。且等那沒有的羨慕一番,然後上手,方才覺得稀奇。叫左右,先取田老爺的冠帶,與正夫人的鳳冠霞帔,預先送去。說請他穿戴起來,等詔書一到,就好開讀。"隨後領命送了冠帶去了。田義歎道:欲安故國佳人意,費盡天涯客子心。
卻說吳氏自己歎道:"奴家隻道時運不濟,做了四不全第三次的新人,誰知命運偏高,頂了尚義君不二色的原配,起初還怕他生得醜陋,身體享福,免不過耳目當災。如今又喜他變得風流,洪福齊天,赦得過朱顏薄命。隻是一件,那靜室裏麵,現有兩尊活佛,不肯容易升天。美食旁邊,立了一對讒人,難免涎流至地。聞得誥命已到,少刻之間,就要開讀了。隻得這一時三刻,是要緊的關頭。他兩個不來爭論,就是好事了。難道鳳冠霞帔穿了上身,還由他來奪去不成。叫丫環,且把書房的總門,權鎖一日,到明日再開。"丫環答應了,走到半路,忽倒回來,說道:"二位大娘都過來了。"吳氏著了一驚。隻見鄒何二位小姐,都不穿道袍,改了裝,一步步走得過來。吳氏相見了說道:"呀,貴人不踏賤地。今日是甚麼風兒,吹得你二位過來?"何小姐對吳氏道:"你這貴人二字,倒也說得不差,他今日要做誥命夫人,自然比往常不同了。隻是奴家略賤些,也被丈夫摯帶,替做第二位夫人了。"吳氏道:"這幾句話頗有些難解。請問這誥命夫人,是從那裏來的?"鄒小姐道:"是皇帝敕封的誥命,就到了。你難道還不曉得?"吳氏變色道:"那副誥封是有主兒的了,休得要妄想。"鄒小姐道:"是那一個?"吳氏指自己道:"就是區區。"何小姐道:"這等恭喜了,我們兩個不知,不曾過來賀得。原來那唐經略的封誥也齎到了。請問姐姐,幾時回府去受封。"吳氏怒道:"我如今姓田,不姓唐了。受的是尚義君的封誥,不要在這裏假糊塗。"鄒小姐道:"這就奇了,請問你是第幾位?忽然要受起封來。"吳氏道:"我是第一位。"鄒氏道:"我是第一位。"何氏道:"這等說起來,我也是第一位。"三人高聲爭鬧。
北平聽得道:"家室便初宜,咆哮方才息。"猛聽得有人聲沸,即忙走向前來,見了鄒、何二小姐,驚道:"呀,幾多年不見這女鍾馗,為甚的白日裏又來尋鬼。我這裏是凡間俗地,容不得高人。不知二位仙姑,到此何幹?"鄒氏道:"恐怕誥命被人搶去了,特地過來受封的。"北平冷笑道:"這等說來遲了。"二小姐齊道:"也還不遲。"北平道:"不但來遲,也去早了。"二小姐又齊道:"我們去得早,他也不曾去得遲,都是一樣的,你不要好了一個,歹了兩個。"北平對鄒氏道:"那時你不憎嫌我,不要去念佛,今日如何有他兩個。"又對何氏道:"你若是不憎嫌我,不要跟他去念佛,那裏又有他來。今日的封誥,獨獨是你的。"指吳氏道:"也沒有他來爭。"指鄒氏道:"他也來爭不得。雖然是涇正名分,同甘苦,應相隨,全然不問是誰作主。若是乘亂暴逆,既宜分首從投誠,也要辨高低。你們若要先爭奪正,為甚麼不早豎降旗。到如今才知道停戰鼓,息征鼙,睜著兩個眼睛,皺著兩道眉毛。俺便要把律例,刪卻那出妻的條款。當不得這覃恩,不赦你的休夫罪孽。我這些話,就是那謝婚筵的兩張辭帖,閉禪關的一張封皮。"卻說田義差了個跟役送冠服來,說道:"初承天使命,來激美人心。稟上千歲,奉招討爺之命,送千歲與娘娘的命服在此,求預先穿戴起來,等詔書一到,就好開讀。"北平道:"知道了,你去罷。"北平換了王冠蟒服,三位夫人爭奪鳳冠霞帔玉帶。說道:"講不得了,大家搶了一件,要穿大家穿,要戴大家戴。"鄒氏搶了鳳冠,何氏搶了霞帔,吳氏搶了玉帶,各自穿戴了。北平看了大笑道:"這成個甚麼體統,快不要如此,還是讓與一個。"三人道:"這等你就講來,該讓與那一個。"北平扯吳氏背後說道:"夫人論起理來,自然該讓與你。隻是一件,我如今是做君侯的人,比不得庶民之家了。豈有個嫡庶不分,以小做大之理。莫說鄉黨之間說來不雅,就是皇上知道了,也有許多不便。沒奈何屈了你些,讓與鄒氏罷。"吳氏怒道:"放你的狗屁,我巴不得皇上知道,好同他去麵聖見君。世間可有做大的人,為僧嫌丈夫,不待同宿,出去做了道姑。如今見丈夫變了,又有詔封,又要還起俗來,思想做夫人的道理。"鄒氏道:"你是天地之間第一個賢婦,再不憎嫌丈夫的。不要討我開口,隻怕那假命嚇詐的罪,比背夫出家的罪,還略略的重些。"北平道:"你們不要胡吵,我如今這分人家,是有關係的了。閨門不謹,治家不嚴,都有人要彈劾的。"對吳氏道:"夫人做你不著,待我把實惠加你一位。這個虛名,讓與他罷。"遂作揖求讓。吳氏道:"這條玉帶,寧可拿來擊碎去,斷然沒得讓他的。"遂解下來,欲擊碎去,被北平搶住了,付與鄒氏,道:"便宜了你,你是先進門的,拿去罷。"何氏見了,說道:"這才是正理。我如今沒得說了,也脫下來讓他。"宜春道:"這等說起來,連大娘也不該受這個誥命夫人,該是我宜春受的。"北平道:"怎見得?"宜春道:"進門是我進起,新人是我做起,難道不是第一位。"北平道:"胡說。"鄒氏穿戴了,說道:"這私心方才安,終須是榮貴。任憑他恃寵專房,篡不得我的中宮位。我且笑你的氣餒,徒費精神,不濟前程。你說是實比虛名好,隻怕我名高實也隨。"又見那個跟役,持了冠服而來,說道:"再承天使意,來激美人心。稟上千歲,奉招討爺之命,說還有一副封誥,選一位賢慧夫人穿戴了,等開讀之後,一齊謝恩。"北平道:"知道了,你去罷。"跟役去了,何氏與吳氏,兩相爭奪。何氏道:"大娘我起先幫你,你如今也該幫我,快來搶一搶。"鄒氏向前來幫何氏搶奪,吳氏道:"田郎他有幫手,我就沒有幫手,你還不快來。"北平扯住勸道:"你兩個都不要搶,交與我中間人,自然有個調停之法。"北平取了冠服,背後說道:"取便取過來了,叫我把與那一個?"看了何氏,又複看吳氏,說道:"左顧東來右顧西,好叫我判時怎下筆,就是清官也難斷是與非。一個道,是挨班定了從前例。一個道,是順情讓了難為繼。我這裏要原情,又愁礙理。咳,皇上皇上,你既然要把花封錫,為甚的沛洪恩抵吝這涓滴。"對吳氏道:"夫人,都是我的不是,方才不該勸你讓他。如今做下例兒來了,就像秀才讓廩的一般,讓了第一名,自然要讓第二名了,難道又好跳過一位不成。"吳氏道:"呸!難道沒有超增補廩的事不成。老實對你說,頭一副便讓了,這第二副,是斷然不讓的。快拿過來!"吳氏向前去奪。何氏道:"決拿過來!"亦向前去奪。北平都不肯付。何氏對吳氏道:"我且問你,我們兩個,都是不肯隨他的,不該受封的了。你這位賢德夫人,是情願跟他的麼?"對北平道:"他初來的時節,親口對我們說道:我若回到唐家,不但自己升天,連你二位也不致久沉地獄。還虧得唐家不肯收留,若收留了,他還要來勾引別人去奉承前麵的男子。你說他是個忠臣,竟要護蔽他麼。"北平道:"你也不要說他。若懷二心的,不止一個。我未曾變形的時節,個個都是奸臣,及至變形之後,個個都是忠臣了。論起理來,今日的封誥,沒有一個是該受的。如今沒得講,依著次序,也讓與先來的。"對何氏道:"你拿去罷。"吳氏道:"兩副封誥,都爭不到手,還有何顏再生在世上。爭第一既沒有狀元福氣,爭第二又失了榜眼便宜,再休想瓊林特設探花位。宮花雙朵插在帽簷邊,劉賁下第心無愧,李廣封侯不算奇。教人悔生了文場末號,吃盡了許多虧。他們出家的既然還了俗,我這還俗的,自然要出家了。受盡千般苦,翻輸一著先。奈何人不得,且去奈何天。"遂欲往靜室裏去。北乎把手扯住道:"且慢。"何氏穿戴完了,私與鄒氏說道:"自後不愁他不理了。"二人覺有得心之意,又隻見那個跟役,又持了冠服而來,說道:"三承天使意,來慰美人心。稟千歲,奉招討爺之命,說另有一副封誥,與前麵送來的,雖是一樣品級,卻分外做得花簇些。揀一位受過苦的夫人,等他穿戴了,好受用些華麗。"北平道:"怎麼還有一副,又分外好些,這等說,倒被你等出利錢來了,快穿起來。"北平相幫吳氏,穿戴起來。鄒氏扯何氏,在背後道:"早知道好的在後,我們不該搶奪,才是錯了,錯了。"北平道:"感激皇恩無遺漏,致使全家歡喜。封章不齊,你們自然悲怨。做狀元的,不要驕奢;做榜眼的,不要歡喜;倒被做探花的,得了便宜。"宜春道:"這等看起來,畢竟還有一副,是封贈奴家的。"對跟役說道:"你去對頒詔的講,若還再有封誥,叫他快些送來,省得第四位夫人又要吵鬧。"不一時,隻見鼓樂喧天,田義棒了詔書,說道:"口銜天憲,出身帶禦香來。不到無爭處,皇恩未敢開。"北平領了三位夫人,一同接了詔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