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風水寶地八甲(1 / 2)

八甲的夜比較熱鬧,一到晚上,村裏的人都從田裏回來了,整個村子一片生機。

有一回,我的父親和我說,老婆子走了的滋味真不好受,他在夢裏常常見到母親水秀。他說母親常常給他報夢,告訴他第二天那裏的豬糞多,他就去哪裏,果然他去的每個地方都有收獲。父親問我,母親有沒有給我報夢,我說沒有,因為我每天都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家,沒有時間做夢,倒頭就睡著了。

父親說,其實你的母親從來沒有離開過我,每到晚上,我們就在夢裏一起幹活,一起吃飯,一起坐著曬太陽,一起睡覺,每每醒來以後,我就坐在床上抽著旱煙,整個人像是被掏空了一樣,我常常就想,水秀你怎麼就撒手走了呢,我寧願那個先走的人是我呀。

我對父親說,母親都已經走了,就不可能再回來了,你不要再去想亂七八糟的事情,你就安心地去撿撿豬糞,打發下時間就好。父親聽了我說的話,似乎很不高興。他和我一起坐在門檻上,半天沒有說一句話。

過了一會,父親又說,水生啊,你看看我們八甲,這裏真是塊風水寶地。我們住的房子有些年頭了,據說在清朝的時候,我們八甲可是一個大戶人家,後來老祖宗生了兩個兒子,其中大兒子成了四斤、五斤、六斤和我們的祖宗,小兒子就是七兩、八兩和九兩的祖宗。

父親又說,水生呀,你看看我們八甲,進出都要經過一個門樓,大門樓外呢就叫外八甲,小門樓外呢就是七甲,這代表著我們八甲出入有方,出入平安呀。你母親還在的時候,多少地理先生拿著羅盤慕名而來,到我們八甲來測這個量那個的,他們沒有一個不說這裏風水好。你看你生了這麼多崽,四斤他們也生了這麼多崽。以後如果我死了,記得要讓鄉親們抬著我,按照老祖宗的規矩,從小門樓進,大門樓出,這樣我們家才能人財兩盛,千萬要記得。

我不知道父親為什麼會說這些,於是我沉默著不說話。

父親又大聲說,水生,你這個兔崽子,你到底有沒有聽到我在說話?

我說,爹,我聽到了。

父親說,以後你要和四斤他們走近些,不要總覺得自己多生了個狗兒,就覺得了不起,人家照樣也能生。

我說,爹,我不會的。

父親說,七兩、八兩、九兩他們不是什麼好東西,他們逞自己有幾個臭錢,常常出來顯擺,還看不起我們家,都忘了自己的祖宗是誰了,這些你隻要記心裏就好了。你和春花又要掙工分,又得養這麼多孩子,真不容易,就靠這點工分,狗兒們遲早要被餓死呀。

我說,爹,我在生產隊犁田,工分拿得多,現在就是五狗、六狗、七狗還小,其他孩子都長大了,不要擔心。

父親說,也不知道國家的政策什麼時候會變,照這樣下去,我可擔心我們的狗兒呀。

我說,不會的,我聽生產隊隊長虎子說國家的政策很快就會好的,到時候我們就不愁吃穿了,我們要對我們的國家有信心,隻要跟著黨走,我們就有出路。

我和父親談話的時候,四斤他們三兄弟挑著水桶,從我家門前走過,他們仨有說有笑,說是去村頭挑水。他們親切地喊我的父親“叔”,說待會請我父親喝他們挑回的涼水,我父親聽了連忙點頭,笑得合不攏嘴。

這時候,我想起了我的弟弟土生,如果他還在八甲,我們兄弟倆也可以經常結伴去挑水,自從他去了南坑之後,他不僅沒有與我這個哥哥聯係,也忘了他還有個爹,仿佛真正的成了別人家的種。

此時,七兩和九兩坐在他們家的門檻上聊天,八兩不知道又帶著冬狗去哪裏鬼混了,八兩是他們三兄弟最沒有出息的一個,到了知天命的年齡,至今卻還是條光棍,還帶著我們家冬狗到處吃鬼混。我也意識到,冬狗跟著八兩學壞了,變得好吃懶做,冬狗和八兩都遭八甲人嫌棄,沒有人願意待見他們。我也想過,既然八兩喜歡帶著冬狗到處跑,那就由他去,隻要不把冬狗給餓死,就算冬狗要認賊作父,我也認了,何況冬狗不會這樣。我的兒子冬狗還算比較幸運,春花總是護著他,把他慣成了現在的樣子。我早就想揍這小子一頓,春花又攔著我說,各個都是她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要是我打了冬狗,她會難過好一陣子。再說這樣的年代,孩子們都不經打,萬一冬狗被我打死了怎麼辦?看在春花的麵上,看在這窮困的家庭麵上,我一次次地忍了。

在這樣一個年代,八甲的每個家庭,其實都差不多,我們都麵臨著沒有糧食,家庭人口多,沒有收入來源,統一掙工分的問題。我們都活得比較艱難,包括我的幾個兒子在內。

那天晚上,我和父親聊完之後,我送父親回到他的房間。在父親的房間,我看見母親曾用過的東西依然還在,房間的擺設也和母親生前的一模一樣。所謂糟糠之妻,我現在總算是明白了。父親雖是一條粗漢,但他也是個心細專一的人。於父親而言,母親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我們,他隻是在八甲給母親舉辦了一個葬禮,又親自將母親送上了竹篙嶺而已。或許於父親而言,就算白天再多的寂寞,他也可以忍受,因為到了晚上,便是他的天堂,因為晚上他可以在夢裏,和我的母親生活相生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