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紅梅姐咋樣了?”幾瓶啤酒下肚,羅剛終於問出了這個一直藏在心裏不敢問,四化也一直不敢主動提起的問題。羅剛怕聽到一個自己無法承受的答案,怕馬紅梅因為受不了人們刀子似的嘴說三道四而走上絕路,又想聽到一個自己期盼的答案,馬紅梅安然無恙等著自己回去,自己衣錦還鄉,讓馬紅梅風風光光地出嫁,一洗之前的委屈和恥辱,揚眉吐氣。但四化的一直避而不談讓他有種不祥的預感,他知道這種事情在家鄉是瞞不住的,四化一定知道他和馬紅梅之間發生的事情,隻是有意地回避,那肯定不是什麼好事。如果不是酒精的作用,羅剛還沒有勇氣問出這個問題。

四化低著頭,不知該不該說實話。他能看出來,羅剛現在混的也不如意,在外麵肯定吃了不少苦,是不是還要用馬紅梅的事情來打擊他?他已經為自己的錯誤和不負責任付出很大的代價了,還有必要繼續懲罰他嗎?

羅剛把杯子裏的酒一口喝幹,杯子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放,“說實話!我挺得住!”

四化囁嚅著說:“紅梅姐嫁人了!”

羅剛一愣,這個結果不在他料想的範圍內,“嫁給誰了?”

“不太清楚,聽衛國說是老家的,是個傻子!”

羅剛握著酒杯的手哆嗦了一下,“孩子呢?”

“打掉了!”

羅剛兩眼發直地看著四化,這不是他設想的最壞的結果,也不是他期盼的最好的結果。這個結果再一次驗證了孔老夫子的中庸之道是多麼偉大——凡事不像我們想象中那麼好,也不像我們想象中那麼壞,“無過無不及!”不過,這個結果讓羅剛掙夠錢回去娶馬紅梅的夢想徹底破滅了,除非馬紅梅離開他的傻子丈夫,心甘情願地跟羅剛重歸於好。這個結果也永遠地將羅剛釘在了道義的恥辱柱上,讓他再也沒有機會彌補自己的錯誤。這些年一直鼓勵著他忍耐堅持拚命掙紮的動力瞬間被抽走了。馬紅梅本來應該幸福的人生被他毀掉了,雖然她還活著,可是這樣的活著可能就是所謂的“生不如死”。一個城裏的有正式工作的漂亮女孩嫁到農村嫁給一個傻子,這意味著什麼,不言自喻!

羅剛抓起啤酒瓶子,衝著自己嘴倒了下去,一瓶啤酒“咕咚咕咚”地倒完了,嗓子眼都沒動一下。四化想阻止他,最後還是忍住了,他理解羅剛現在的心情,知道他真的喜歡馬紅梅,雖然混跡街頭,但是還沒有喪失一個人天賦的善良和正義感。他不是不想負責任,而是當時確實沒有那個能力。隻要羅剛不把啤酒瓶子插進自己的喉管或者拿它砸破自己的腦袋,就任由他發泄吧!一醉方休,至少可以暫時忘掉痛苦。

喝完瓶子裏的酒,羅剛將啤酒瓶子狠狠地摔在地上,響亮的聲音讓飯店裏一片安靜,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羅剛和四化身上。

羅剛喝得酩酊大醉,四化扶著他回到住處,羅剛吐了一路。把羅剛扶到床上睡下,四化打了個地鋪。至少今天他不用露宿街頭了,可是明天呢?

早上羅剛醒來的時候頭痛欲裂,他睜開眼便看見四化站在床邊,“剛哥,起來吃飯吧!”四化煮了一鍋麵條,兩個人坐在桌邊悶聲不吭地吃早飯。氣氛沉默的有點壓抑,羅剛還沒從昨天的打擊中恢複過來。四化曲解了羅剛的意思,以為他是在攆自己走。匆匆吃完碗裏的麵條,四化站了起來,“剛哥,你保重,紅梅姐的事你得想開了,過去就讓它過去吧,咱還得好好活著,活出個人樣來!我走了!”四化說罷就邁腿要走。

“你去哪?”羅剛頭也不抬地問。

“去……出去看看!”四化也說不清自己該去哪。

“老老實實在這呆著,你有什麼地方可去?有我在,還能讓你露宿街頭餓肚子,你這不是臊我的臉皮嗎?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你要是敢邁出這個門,我打斷你的腿!”

“你也不容易,我不能再給你添累贅,我這麼大一個人,總能養活自己!”四化也急了。

“甭廢話,洗碗,我還得去賣報紙呢!有啥話晚上回來說。出去的時候記得鎖門!”羅剛撂下碗筷,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門。四化眼含熱淚地目送羅剛遠去。

羅剛每天都會帶回來一些賣剩的保持,四化閑得發慌就靠著看保持來打發無聊的時光。一天傍晚,羅剛和四化坐在沙灘上發呆,四化翻著隨身看的報紙,忽然不說話了,目光被上麵的一則消息吸引住了。這是報社記者對某銀行海南分行的一位工作人員的訪談。四化的一位大學同學畢業後就去了這家銀行,而且與這位工作人員同名,“難道……”四化若有所思。

“怎麼了?”羅剛看四化奇怪的樣子,不禁問道。

四化說出了自己的猜測,“如果真是我那位同學,通過他搞點貸款,咱也炒回房地產,撈上一票,不就發達了!”

羅剛眼前一亮,似乎看到了出頭之日,“那你去聯係聯係,抓住機會!時機這個東西稍縱即逝,一不留神就溜走了!”

四化搖頭晃腦地掉書袋,“難得而易失者,時也;時至而不旋踵者,機也!”

羅剛笑著照他後腦勺拍了一巴掌,“知道我沒文化,還整這些文縐縐的東西!走吧,去喝兩瓶,拿個好運頭,希望這次能弄成。”

第二天,四化把自己捯飭了一下,看上去精神了很多,風風火火地去那家銀行找老同學。果然不出他所料,報紙上的那個人正是他的同學。在那個商品經濟意識還沒有完全侵蝕人心的年代,人們還不失純真,老同學見麵自然分外熱情。不像現在,同樣的場合各懷鬼胎,每個人都在心裏盤算著比較著,分析誰比自己混的好跟誰套近乎能撈到好處,為了麵子為了虛榮自吹自擂滿嘴跑火車。每個人都帶著一張麵具,真誠早就用來下酒了。

“四化,你可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同學們聚會的時候都問起你,可誰也不知道你在哪,你這段時間究竟幹什麼呢?在哪發財啊?看你這衣冠楚楚人五人六的,混的不錯嗎!”

四化有些尷尬地撓撓頭,“說來慚愧,沒混出什麼名堂來。老同學麵前我也不說客套話了,這次就是求你幫忙來了,能不能給點貸款,我也想搞下房地產。”

老同學想了想,幹脆地說:“貸款的事情好說,現在房地產熱,領導也鼓勵貸款給房地產項目。不過,你注冊公司了沒有?手頭有沒有項目?”

四化想了想,決定實話實說,對方幫就幫到底,不幫就算了。“不瞞你說,我現在手頭非常緊張,注冊公司的錢都拿不出來,項目應該能找到,關鍵是資金。”

老同學果然仗義,“這樣吧,我介紹你認識個人,你先從他那借點錢,把公司注冊了,有了項目再來我這貸款,我保證一路綠燈。不過你別玩砸了,不然我不好跟上麵交代!”

四化感激的說不出話來。

有老同學的支持,四化的公司很快就注冊下來了。公司是以他和羅剛兩個人名字注冊的,四化占八成股份,羅剛占兩成,四化是法人代表。羅剛在外麵賣保持,消息靈通,他們很快用銀行貸款買下一批別墅,再轉手倒賣出去,賺到了第一桶金。

錢打到公司賬戶上的時候,四化和羅剛都覺得跟做夢一樣,發財的事情他們做夢都想,似乎很難,難得讓人泄氣,但現在又這麼容易就實現了,容易得讓人心裏不踏實。看著銀行賬戶上的數字,四化認真地數著上麵的零,數了幾遍,抬頭怔怔地看著羅剛,問:“剛哥,這錢是咱們的了?”

羅剛有些機械地點點頭,他也覺得好像是在夢遊。“你取點出來,看這錢能花不?”

四化娶了一萬塊錢,兩個人先去高檔飯店裏大吃一頓,然後又到歌舞廳裏瀟灑走一回兒,摟著小姐唱到天亮。兩個人彼此攙扶著回到住處,倒頭便睡。

第二天早上,四化習慣性地煮了一鍋麵條,叫醒羅剛吃早飯。吃著吃著,兩個人抬起頭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了一會兒,爆發出一聲幾乎掀翻房頂的歡呼——“我們他媽的發財了!”兩個人扔掉飯碗,抱在一起,在屋子裏轉圈地跳,連飯桌都踢翻了,麵條灑了一地。

等他們從極度的興奮中平靜下來,羅剛盯著四化的眼睛問:“四化,你覺得這錢咱掙的踏實嗎?”

四化搖搖頭。“剛哥,你說怎麼辦?我聽你的!”

“見好就收!咱們撤吧。”羅剛以他在外麵闖蕩多年的閱曆作出了一個果斷的決定,事後證明這是一個非常明智的判斷。

“去哪?”

羅剛想了想,說:“北京,那你熟!”

刑滿釋放的日子一天天臨近,馬衛國興奮得像是即將衝出籠子的小鳥,蹦蹦跳跳、唧唧喳喳。其他犯人對他的不滿也達到了頂點。

1993年7月的一天,即將出獄的馬衛國和其他犯人一起在監獄小禮堂看電視。電視節目並沒有引起馬衛國的興趣,他獨自坐在禮堂的角落裏,波動著吉他。一個聲音從遠處傳來——“著名的搖滾歌星、香港BEYOND樂隊主唱黃家駒在日本東京富士電視台錄製節目時,不慎從舞台上跌落摔成重傷,於當地時間6月30日下午16時15分離世。”

看到黃家駒的死訊,其他犯人都是一臉的茫然,但這個消息像一記重錘砸在馬衛國的胸膛上,讓他透不過氣來。偶像的死亡代表著他與楊朵朵的約定失去了意義,意味著這些年的努力和拚搏成為了付諸流水。這是一個不祥的預兆,他晝夜思念著的楊朵朵從他的生活中、憧憬中消失了。

馬衛國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禮堂的,獄警在背後叫他的聲音就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般遙遠。馬衛國覺得自己內心的支柱瞬間被人抽走,全部的生命力煙消雲散,渾身上下虛脫得沒有一絲力氣,手腳輕飄飄的,好像不再屬於自己,隨時都可能癱倒在地。他堅持走回了自己的牢房,一頭栽倒在床鋪上,昏睡了過去。

有人在他耳邊說話:

“這個家夥怎麼跟死了一樣?”

“不會是真的有啥急病,突然發作吧?”

……

馬衛國艱難地睜開眼睛,看到同牢房的幾個犯人站在他的麵前,指指點點地議論著。牢頭看馬衛國醒過來了,罵道:“你這崽娃子裝死呦!”說著就狠狠地踢了馬衛國一腳。一道淩厲的光芒在馬衛國的眼中閃過,心頭萌生出殺機。牢頭看到馬衛國那恐怖的眼神,心裏猛地一跳,似乎預感不妙,自己挑釁的時機不對。但其他犯人都在旁邊站著圍觀,為了維護自己老大的權威和地位,他隻能硬撐著,繼續罵著踢著馬衛國。

馬衛國理智的防線終於在牢頭持續不斷的挑釁下崩潰了,他衝動地一躍而起,淩空一腳,一如多年前他在操場上為救四化和鐵頭踹向羅剛的那一腳,同樣敏捷同樣有力,將牢頭踹得飛了起來,重重地摔在對麵的高低床上,反彈到地上,發出一聲悶響。其他犯人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馬衛國驟然的反擊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這些年來,馬衛國在監獄的環境中已經學會了忍耐學會了順從,從來沒有公開反抗過牢頭。這是第一次反擊,是多年壓抑的情緒的大爆發,異常猛烈,迅雷不及掩耳!

牢頭呻吟著想從地上爬起來,處於瘋狂中的馬衛國不再給他站起來的機會,抄起靠在床邊的吉他,掄圓了照著牢頭的腦袋砸了下去。吉他摔得粉碎,牢頭腦袋開花,鮮血迸濺,哀鳴一聲栽倒在地上。馬衛國冷漠地看著被打昏的牢頭,麵無表情,就像一個冷酷的殺手。牢頭的手下終於反應過來,一起撲向馬衛國,馬衛國的獄友們趕到,馬上加入戰團,兩夥人打成一團。牢房陷入一片混亂,板凳、暖瓶橫飛,鮮血迸濺,直到獄警趕來,才把場麵控製住。馬衛國被獄警按在地上,血流滿麵。

牢頭被當成重傷,馬衛國加刑四年。在家中等待他出獄的馬建設和馬母聽到這個消息時,同時癱倒在沙發上。幾年的時間裏,他們蒼老了許多,經過再一次打擊,變得更加蒼老。獄中的馬衛國同樣在慢慢變得成熟或者蒼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