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衛國放下筷子,站起身就往外走。馬紅梅在身後喊道:“吃飽了?”
“飽飽了!”馬衛國頭也不回地摔門出去了。馬建設白了一眼馬衛國的背影,把他的名言又重複了一遍,“我做了一輩子的高檔瓷器,唯一的殘次品就扔在家裏”。
馬紅梅放下筷子,望著馬建設說:“大,額們車間的老張師傅毛筆字寫的好哩,要不要讓他給你寫幅字?”
馬建設愣了一下,沒反應過來,“寫啥咧?”
馬紅梅很認真地說:“‘我做了一輩子的高檔瓷器,唯一的殘次品就扔在家裏’。寫成字掛在牆上,你就甭天天念叨咧,跟背毛主席語錄一樣,我耳朵都磨出繭子咧!”
馬衛國蹬著自行車在街道上漫無目的地閑逛,不知不覺來到了鐵頭家附近。他站在鐵頭家創下吼了一嗓子——“我曾經問個不休……”便蹬上自行車,到巷子外麵的街道上等鐵頭,身後響起鐵頭母親的一聲罵——“半夜三更地狼嚎個球!”馬衛國的眼淚差點掉下來,不是因為挨罵,而是對自己美妙歌喉的否定。盡管自己聲音嘶啞、五音不全,可崔健不就是憑著一副沙啞的嗓子成了搖滾巨星?所以,馬衛國不僅不為自己變聲期的公鴨嗓子煩惱,還很擔心哪天這副公鴨嗓子消失了,變成低沉、富有磁性的成年男人的聲音。如果是那樣,他就唱不了搖滾,成不了崔健了。
昏黃的路燈下,馬衛國拖著長長的影子,靠在電線杆上無聊地吐著煙圈,遠處的路燈下有幾個老人下象棋,爭地麵紅耳赤。城市上空的喇叭裏若隱若現地飄來廣播聲:“工業總產值13780億元,比上年增長16.5%。農業總產值4447億元,比上年增長4.7%……”改革開放的形勢一片大好,可是自己的前途卻一片渺茫,生活乏味得就像沒有鹽味的饃一樣,難以下咽。
有年輕的姑娘騎單車路過,馬衛國興奮地吹了聲口哨,潑辣的姑娘罵著“臭流氓”,揚長而去。馬衛國無聊而又執著地哼著:“我曾經問個不休……你啥時跟我走……”街道上成雙成對曬月亮軋馬路的情侶讓馬衛國眼紅,如果有個漂亮女孩跟自己並肩散步,在朦朧的月光下、樹林裏卿卿我我、詩情畫意,他也用不著這樣無聊這樣迷茫了。可是,自己魂牽夢繞的情人在哪裏?長的什麼樣?馬衛國感到很模糊、很遙遠,像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一個小夥子騎著自行車帶著一個姑娘從他麵前馳過,馬衛國發現那個男的就是那天追打自己和四化、鐵頭的兩個人中的一個,而車後座上姑娘的背影竟然很像自己的姐姐馬紅梅。他想再看個仔細,自行車上的兩個人卻已經消失在車頭盡頭的陰影裏。
鐵頭趿拉著鞋從胡同裏跑了出來,手裏來回翻倒著火燙的洋芋,嘴裏一邊“呸呸”吹著,把自己燙得呲牙咧嘴。跑到馬衛國跟前,他慷慨地掰了一半給馬衛國,馬衛國搖搖頭,拍拍肚子,表示自己已經吃飽了。
“咋又吃這?”鐵頭的家境在三人組中是最差的,吃飯的嘴多,掙工資的人少,吃了上頓沒下頓。這種窘迫的處境讓鐵頭很自卑,不僅在兄弟中沒有發言權,在葛洲壩麵前也抬不起頭來。他大口地吃著熱氣騰騰的洋芋,臉上沾滿了黑乎乎的炭灰,習慣地說:“額家又斷炊了。”
“走,去額家吃!”馬衛國仗義地說。
“我都吃飽咧!”鐵頭憨厚地一笑,謝絕了老大的好意。
馬衛國也不勉強,伸手從兜裏摸出剛問姐姐要的兩塊錢,塞到了鐵頭手裏。鐵頭愣了一下,搖搖頭說:“大不了再被他們揍一頓,可不能白白給他們2塊錢。”在那個時候,兩塊錢可不是個小數。
馬衛國把錢塞進了鐵頭的口袋裏,“給你奶買包奶粉”。
鐵頭眼圈一紅,聲音有些哽咽,“老大……”
馬衛國很有魄力地一揮手,把鐵頭那些感激的言辭堵在了嘴裏,“甭廢話!”
鐵頭抿了一下嘴唇,像是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隨後對馬衛國神秘地說:“走!”
馬衛國茫然地問道:“去哪啊?”
“去了你就知道咧!”
新上任的廠長楊勝利家的樓下,圍牆上依次露出馬衛國、四化、鐵頭仨人的腦袋。馬衛國低聲問:“哪一家?”
鐵頭指了一下三樓一扇亮著燈的窗戶,窗簾上映出晃動的人影。原來,白天的歡迎儀式結束後,四化和鐵頭就開始密謀晚上的行動計劃,一來是為了給老大出口氣,既然事情是因這個新廠長而起,那就隻能把氣撒在他的身上了,總不能去敲馬衛國自己家玻璃吧!二來,他們對那個耀武揚威地從自己麵前走過,鼻孔朝天、目中無人的新廠長也確實有些看不慣,所以決定給他個下馬威。他們事先對這次行動的風險進行了評估,一致認為:新廠長肯定會懷疑是哪個想當廠長沒當成、心懷不滿的家夥幹的,根本不會懷疑到子弟學校的學生娃頭上。
鐵頭掏出彈弓,把一塊石子放到彈窩裏,把皮筋拉得滿滿的,瞄準了廠長家的窗戶。四化趕緊把眼睛捂上,驚悚地等著玻璃破碎的聲音,結果隻傳來一聲不大的悶響,沒打中。馬衛國一把奪過彈弓,“我來!”
他彎弓搭箭,石子就像破口而出的利箭,射向那扇窗戶。深夜中,玻璃的破碎聲清晰可聞。四化和鐵頭險些興奮得叫出聲來,馬衛國也一臉得意,覺得自己就是古代的大俠,馳騁沙場,箭無虛發。
一個一個人影走到窗邊,打開窗戶往外看,仨人連忙從圍牆上跳下來,順著牆根貓腰撤離。那一刻,馬衛國也不明白是為了什麼,鬼使神差地掉頭看了一眼,窗戶裏探出一個苗條的身影,隻能看到臉和五官的模糊輪廓。馬衛國的直覺告訴他,那是一個女孩,而且是一個很清秀、很漂亮的女孩子。他不知道那女孩是否看到了她,但他很清楚地感覺到,如果有緣遇到這個女孩,自己可能會喜歡上她。馬衛國的夢中情人就這樣模模糊糊、出人意料地闖進了他的生活。
鐵頭拉了一把馬衛國,示意他趕緊跑,要是真的被新廠長逮到,麻煩可就大了。“看什麼呢?”鐵頭覺得馬衛國神色異常,隨口問道。
“爘火!”(cán huò,牛逼),馬衛國答非所問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