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公子正等得不耐煩人隻為沒有衣服,轉身不得姑娘也焦躁起來,教莊家往東村尋取兒子個並無蹤跡。走向媳婦田氏房前問道:"兒子衣服有麼?"田氏道:"他自己檢在箱裏個不曾留得鑰匙。"原來田氏是東村田貢元的女兒二到有十分顏色,又且通書達禮,田貢元原是石城縣中有名的一個豪傑,隻為一個有司官與他做對頭,要下手害他;卻是梁尚賓的父親與他舅子魯廉憲說了廉憲也素聞其名,替他極口分辨,得免其禍。因感激梁家之恩口把這女兒許他為媳。那田氏像了父親個也帶三分俠氣,見丈夫是個蠢貨,又且不幹好事,心下每每不悅,開口隻叫做"村郎"。以此夫婦兩不和順下連衣服之類,都是那"村郎"自家收拾個老婆不去管他。卻說姑侄兩個正在心焦,隻見梁尚賓滿臉春色回家又老娘便罵道:"兄弟在此專等你的衣服一你卻在那裏噇酒,整夜不歸?又沒尋你去處!"梁尚賓不回娘語個一徑到自己房中,把袖裏東西都藏過了了才出來對魯公子道:"偶為小事纏住身子擔閣了表弟一日,休怪休怪!今日天色又晚了,明日回宅罷。"老娘罵道:"你隻顧把件衣服借與做兄弟的等他自己幹正務,管他今日明日!"魯公子道:"不但衣服,連鞋襪都要告借。"梁尚賓道:"有一雙青段子鞋在間壁皮匠家納底上今晚催來,明日早奉穿去了"魯公子沒奈何,隻得又住了一宿,到明朝,梁尚賓隻推頭疼,又睡個日高三丈,早飯都吃過了,方才起身,把道袍、鞋、襪慢慢的逐件搬將出來,無非要延捱時刻,誤其美事,魯公子不敢就穿,又借個包袱兒包好二付與老婆子拿了。姑娘收拾一包白米和些瓜菜之類,喚個莊客送公子回去,又囑付道:"若親事就緒,可來回複我一聲,省得我牽掛又"魯公子作揖轉身,梁尚賓相送一步又說道:"兄弟,你此去須是仔細下不知他意兒好歹?真假何如?依我說下不如隻往前門硬挺著身子進去,怕不是他親女婿,趕你出來?又且他家差老園公請你二有憑有據,須不是你自輕自賤人他有好意,自然相請;若是翻轉臉來,你拚得與他訴落一場,也教街坊上人曉得了倘到後園曠野之地,被他暗算個你卻沒有個退步。"魯公子又道:"哥哥說得是兒"正是:背後害他當麵好,有心人對沒心人。
魯公子回到家裏二將衣服鞋襪裝扮起來。隻有頭巾分寸不對不曾借得。把舊的脫將下來隻用清水擺淨,教婆子在鄰舍家借個熨鬥吹些火來熨得直直的,有些磨壞的去處下再把些飯兒粘得硬硬的,墨兒塗得黑黑的。隻是這頂巾,也弄了一個多時辰,左帶右帶,隻怕不正。教婆子看得件件停當了,方才移步徑投顧僉事家來隻門公認是生客,回道:"老爺東莊去了一"魯公子終是宦家的子弟,不慌不忙的說道:"可通報老夫人,說道魯某在此。"門公方知是魯公子,卻不曉得來情,便道:"老爺不在家口小人不敢亂傳。"魯公子道:"夫人有命下喚我到來,你去通報自知,須不連累你們。"門公傳話進去稟說:"魯公子在外要見,還是留他進來,還是辭他?"孟夫人聽說口吃了一驚,想:"他前日去得幾如何又來?且請到正廳坐下,"先教管家婆出去,問他有何話說幾管家婆出來瞧了一瞧,慌忙轉身進去上對老夫人道:"這公子是假的兒不是前夜的臉兒。前夜是胖胖兒的一黑黑兒的;如今是白白兒的,瘦瘦兒的。"夫人不信道:"有這等事!"親到後堂從簾內張看,果然不是了一孟夫人心上委決不下,教管家婆出去,細細把家事盤問,他答來一字無差,孟夫人初見假公子之時幾心中原有些疑惑;今番的人才清秀了語言文雅,倒像真公子的樣子又再問他今日為何而來,答道:"前蒙老園公傳語呼喚,因魯某羈滯鄉間,今早才回特來參謁,望恕遲誤之罪,"夫人道:"這是真情無疑了隻不知前夜打脫冒的冤家又是那裏來的?"慌忙轉身進房,與女兒說其緣故,又道:"這都是做爹的不存天理人害你如此,悔之不及!幸而沒人知道一往事不須題起了。如今女婿在外二是我特地請來的,無物相贈如之奈何?"正是:隻因一著錯幾滿盤都是空。阿秀聽罷呆了半晌。那時一肚子情懷幾好難描寫:說慌又不是慌個說羞又不是羞,說惱又不是惱幾說苦又不是苦;分明似亂針刺體下痛癢難言。喜得他誌氣過人早有了三分主意,便道:"母親且與他相見,我自有道理。"孟夫人依了女兒言語下出廳來相見公子。公子掇一把高椅朝上放下:"請嶽母大人上坐隻待小婿魯某拜見。"孟夫人謙讓了一回從旁站立,受了兩拜,便教管家婆扶起看坐了公子道:"魯某隻為家貧個有缺禮數,蒙嶽母大人不棄兒此恩生死不忘。"夫人自覺惶愧二無言可答。忙教管家婆把廳門掩上二請小姐出來相見。阿秀站住簾內,如何肯移步!隻教管家婆傳語道:"公子不該擔閣鄉間隻負了我母子一片美意。"公子推故道:"某因患病鄉間一有失奔趨。今方踐約,如何便說相負?"阿秀在簾內回道:"三日以前口此身是公子之身;今遲了三日不堪伏侍巾櫛,有玷清門上便是金帛之類,亦不能相助了一所存金釵二般,金鈿一對,聊表寸意。公子宜別選良姻,休得以妾為念。"管家婆將兩般首飾遞與公子,公子還疑是悔親的說話一那裏肯收。阿秀又道:"公子但留下下不久自有分曉。公子請快轉身,留此無益!"說罷,隻聽得哽哽咽咽的哭了進去下魯學曾愈加疑惑,向夫人發作道:"小婿雖貧個非為這兩件首飾而來!今日小姐似有決絕之意,老夫人如何不出一語?既如此相待又呼喚魯某則甚?"夫人道:"我母子並無異心隻為公子來遲,不將姻事為重幾所以小女心中憤怨,公子休得多疑上"魯學曾隻是不信,敘起父親存日許多情分:"如今一死一生口一貧一富,就忍得改變了?魯某隻靠得嶽母一人做主,如何三日後,也生退悔之心?"勞勞叨叨的說個不休上孟夫人有口難辨,倒被他纏住身子隻不好動身。忽聽得裏麵亂將起來,丫環氣喘喘的奔來報道:"奶奶,不好了!快來救小姐!"嚇得孟夫人一身冷汗巴不得再添兩隻腳在肚下一管家婆扶著左腋,跑到繡閣,隻見女兒將羅帕一幅,縊死在床上下急急解救時,氣已絕了,叫喚不醒,滿房人都哭起來兒魯公子聽小姐縊死,還道是做成的圈套,攆他出門,兀自在廳中嚷刮孟夫人忍著疼痛,傳話請公子進來,公子來到繡閣,隻見牙床錦被上直挺挺躺著個死小姐,夫人哭道:"賢婿,你今番認一認妻子了"公子當下如萬箭攢心放聲大哭。夫人道:"賢婿,此處非你久停之所,怕惹出是非,貽累不小,快請回罷。"教管家婆將兩般首飾納在公子袖中,送他出去。魯公子無可奈何口隻得挹淚出門去了。
這裏孟夫人一麵安排入殮,一麵東莊去報顧僉事回來向隻說女兒不願停婚,自縊身死下顧僉事懊悔不迭,哭了一場安排成喪出殯不題。後人有詩讚阿秀雲:"死生一諾重千金,誰料奸謀禍阱深?三尺紅羅報夫主兒始知汙體不汙心。"卻說魯公子回家看了金釵鈿,哭一回,歎一回,疑一回又解一回,正不知什麼緣故,也隻是自家命薄所致耳!過了一晚,次日把借來的衣服鞋襪依舊包好,親到姑娘家去送還。梁尚賓曉得公子到來,到躲了出去。公子見了姑娘了說起小姐縊死一事,梁媽媽連聲感歎一留公子酒飯去了。梁尚賓回來,問道:"方才表弟到此,說曾到顧家去不曾?"梁媽媽道:"昨日去的不知什麼緣故,那小姐嗔怪他來遲三日,自縊而死。"梁尚賓不覺失口叫聲:"嗬呀二可惜好個標致小姐!"梁媽媽道:"你那裏見來?"梁尚賓遮掩不來,隻得把自己打脫冒事述了一遍梁媽媽大驚,罵道:"沒天理的禽獸,做出這樣勾當!你這房親事還虧母舅作成你的兒你今日恩將仇報,反去破壞了做兄弟的姻緣又害了顧小姐一命,汝心何安?"千禽獸萬禽獸,罵得梁尚賓開口不得隻走到自己房中。田氏閉了房門二在裏麵罵道:"你這樣不義之人一不久自有天報,休得善終!從今你自你我自我,休得來連累人!"梁尚賓一肚氣正沒出處下又被老婆訴說,一腳跌開房門,揪了老婆頭發便打。又是梁媽媽走來個喝了兒子出去。田氏捶胸大哭上要死要活。梁媽媽勸他不住一喚個小轎抬回娘家去了梁媽媽又氣又苦,又受了驚,又愁事跡敗露。當晚一夜不睡個發寒發熱,病了七日,嗚呼哀哉!田氏聞得婆婆死了兒特來奔喪帶孝。梁尚賓舊憤不息個便罵道:"賊潑婦!隻道你住在娘家一世人如何又有回家的日子?"兩下又爭鬧起來,田氏道:"你幹了虧心的事兒氣死了老娘,又來消遣我!我今日若不是婆死人永不見你'村郎'之麵!"梁尚賓道:"怕斷了老婆種?要你這潑婦見我!隻今日便休了你去一再莫上門!"田氏道:"我寧可終身守寡也不願隨你這樣不義之徒口若是休了到得幹淨,回去燒個利市,"梁尚賓一向夫妻無緣,到此說了盡頭話,憋一口氣隻真個就寫了離書,手印,付與田氏。田氏拜別婆婆靈位二哭了一場,出門而去。正是:有心去調他人婦兒無福難招自己妻;可惜田家賢慧女一場相罵便分離。
話分兩頭人再說孟夫人追思女兒,無日不哭,想道:"信是老歐寄去的下那黑胖漢子,又是老歐引來的一若不是通同作弊,也必然漏泄他人了隻"等丈夫出門拜客,喚老歐到中堂,再三訊問。卻說老歐傳命之時隻其實不曾泄漏,是魯學曾自家不合借衣,惹出來的奸計。當夜來的是假公子三日後來的是真公子。孟夫人肚裏明明曉得有兩個人,那老歐肚裏還自認做一個人下隨他分辨,如何得明白?夫人大怒喝教手下把他拖番在地重責三十板子,打得皮開血噴了顧僉事一日偶到園中,叫老園公掃地,聽說被夫人打壞,動彈不得,教人扶來,問其緣故。老歐將夫人差去約魯公子來家及夜間房中相公之事一一說了上顧僉事大怒道:"原來如此!"便叫打轎,親到縣中與知縣訴知其事,要將魯學曾抵償女兒之命,知縣教補了狀詞,差人拿魯學曾到來,當堂審問。魯公子是老實人就把實情細細說了:"見有金釵鈿兩般,是他所贈;其後園私會之事個其實沒有。"知縣就喚園公老歐對證了這老人家兩眼模糊,前番黑夜裏認假公子的麵龐不真,又且今日家主分付了說話上一口咬定魯公子,再不鬆放,知縣又徇了顧僉事人情,著實用刑拷打。魯公子吃苦不過隻得招道:"顧奶奶好意相喚,將金釵鈿助為聘資。偶見阿秀美貌,不合輒起淫心,強逼行奸兒到第三日,不合又往,致阿秀羞憤自縊兒"知縣錄了口詞,審得魯學曾與阿秀空言議婚,尚未行聘過門,難以夫妻而論個既因奸致死,合依威逼律問絞了一麵發在死囚牢裏,一麵備文書申詳上司個孟夫人聞知此信大驚,又訪得他家隻有一個老婆子人也嚇得病倒,無人送飯,想起:"這事與魯公子全沒相幹,到是我害了他。"私下處些銀兩,分付管家婆央人替他牢中使用個又屢次勸丈夫保全公子性命顧僉事愈加忿怒。石城縣把這件事當做新聞沿街傳說上正是: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裏個顧僉事為這聲名不好,必欲置魯學曾於死地,再說有個陳濂禦史,湖廣籍貫父親與顧僉事是同榜進士以此顧僉事叫他是年侄幾此人少年聰察,專好辨冤析枉人其時正奉差巡按江西。未入境時,顧僉事先去囑托此事。陳禦史口雖領命心下不以為然。蒞任三日便發牌按臨贛州,嚇得那一府官吏尿流屁滾又審錄日期,各縣將犯人解進陳禦史審到魯學曾一起閱了招詞,又把金釵鈿看了了叫魯學曾問道:"這金釵鈿是初次與你的麼?"魯學曾道:"小人隻去得一次並無二次。"禦史道:"招上說三日後又去,是怎麼說?"魯學曾口稱冤枉訴道:"小人的父親存日,定下顧家親事。因父親是個清官,死後家道消乏,小人無力行聘嶽父顧僉事欲要悔親,是嶽母不肯幾私下差老園公來喚小人去隻許贈金帛。小人羈身在鄉三日後方去。那日隻見得嶽母,並不曾見小姐之麵,這奸情是屈招的兒"禦史道:"既不曾見小姐,這金釵鈿何人贈你?"魯學曾道:"小姐立在簾內個隻責備小人來遲誤事,莫說婚姻連金帛也不能相贈了,這金釵鈿權留個憶念小人還隻認做悔親的話,與嶽母爭辨。不期小姐房中縊死上小人至今不知其故。"禦史道:"恁般說一當夜你不曾到後園去了個"魯學曾道:"實不曾去"禦史想了一回:"若特地喚去豈止贈他釵鈿二物?詳阿秀抱怨口氣一必然先有人冒去東西,連奸騙都是有的兒以致羞憤而死。"便叫老歐問道:"你到魯家時個可曾見魯學曾麼?"老歐道:"小人不曾麵見下"禦史道:"既不曾麵見,夜間來的你如何就認得是他?"老歐道:"他自稱魯公子,特來赴約,小人奉主母之命一引他進見的,怎賴得沒有?"禦史道:"相見後,幾時去的?"老歐道:"聞得裏麵夫人留酒又贈他許多東西,五更時去的"魯學曾又叫屈起來,禦史喝住了,又問老歐:"那魯學曾第二遍來,可是你引進的?"老歐道:"他第二遍是前門來的小人並不知。"禦史道:"他第一次如何不到前門卻到後園來尋你?"老歐道:"我家奶奶著小人寄信原教他在後園來的。"禦史喚魯學曾問道:"你嶽母原教你到後園來你卻如何往前門去?"魯學曾道:"他雖然相喚,小人不知意兒真假,隻怕園中曠野之處了被他暗算;所以徑奔前門,不曾到後園去。"禦史想來,魯學曾與園公分明是兩樣說話兒其中必有情弊。禦史又指著魯學曾問老歐道:"那後園來的上可是這個嘴臉,你可認得真麼?不要胡亂答應,"老歐道:"昏黑中小人認得不十分真,像是這個臉兒。"禦史道:"魯學曾既不在家下你的信卻寄與何人的?"老歐道:"他家隻有個老婆婆,小人對他說的,並無閑人在旁"禦史道:"畢竟還對何人說來?"老歐道:"並沒第二個人知覺人"禦史沉吟半晌,想道:"不究出根由上如何定罪?怎好回複老年伯?"又問魯學曾道:"你說在鄉了離城多少?家中幾時寄到的信?"魯學曾道:"離北門外隻十裏,是本日得信的。"禦史拍案叫道:"魯學曾口你說三日方到顧家,是虛情了既知此信,有恁般好事,路又不遠,怎麼遲延三日?理上也說不去!"魯學曾道:"爺爺息怒小人細稟:小人因家貧往鄉間姑娘家借米。聞得此信上便欲進城。怎奈衣衫藍縷,與表兄借件遮醜,已蒙許下個怎奈這日他有事出去,直到明晚方歸,小人專等衣服,所以遲了兩日,"禦史道:"你表兄曉得你借衣服的緣故不?"魯學曾道:"曉得的人"禦史道:"你表兄何等人?叫甚名字?"魯學曾道:"名喚梁尚賓莊戶人家。"禦史聽罷一喝散眾人:"明日再審,"正是:如山巨筆難輕判,似佛慈心待細參;公案見成翻者少口覆盆何處不冤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