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謝娘別後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裏西風瀚海沙。
——《采桑子·塞上詠雪花》
納蘭性德是清代詞壇的一個“異數”。所謂異數,不光指他以濡染漢文化未久的滿洲貴介公子之身昂然屹立於清詞壇坫,成為詞之中興期屈指可數的幾座高峰之一,更由於在如今學界和大眾皆普遍漠視清詞的大背景下,納蘭獨能贏得廣泛的青睞,獲致超常的“禮遇”。據台灣黃文吉教授的統計,1912——1992八十年間計有清詞研究成果1269項,其中納蘭獨得171項,僅次於另外一個更大的“異數”王國維而屈居次席。其後的十幾年來,關於納蘭的研究更是風起雲湧,恐怕早超過了前八十年的總和。降而論之,在梁羽生名著《七劍下天山》中,納蘭曾作為一個比較重要的配角出現,金庸《書劍恩仇錄》裏陳家洛與乾隆皇帝首次對話引用的也都是納蘭詞作。而據媒體報道,北京近年出現了規模很不小的“納蘭追星族”,甚至到了定期沙龍集會的程度。造成這種種令人驚訝現象的原因固然很多,有一點恐怕必須考慮,那就是在納蘭的文學創作成就之外,這個驚才絕豔的詞人身上那種“不是人間富貴花”的神秘而淒美的情懷像磁石一般散發出的強勁而持久的吸引力。
納蘭性德生於順治十一年甲午十二月十二日(公元1655年1月19日,一般習慣上作前一年),原名成德,以太子胤礽小字保成,避諱改今名。後保成正式命名胤礽,性德乃複用“成德”之名(徐乾學《皇清通議大夫一等侍衛進士納蘭君墓誌銘》),然一般皆以“性德”稱之。字容若,取別號楞伽山人者或在康熙十七年或稍後,係與愛妻盧氏卒及任侍衛之無奈情緒有關。先世為海西女真的葉赫部族,明代末葉為建州女真所吞並。性德曾祖姑被努爾哈赤納為妃子,生清太宗皇太極。納蘭家族屬正黃旗,嘉慶初王昶編《國朝詞綜》,記作正白旗,乃係疏忽所致。震鈞《清朝書人輯略》、梁令嫻《藝蘅館詞選》依《國朝詞綜》之說,並承王氏之誤。其父明珠,累官至武英殿大學士、太傅,為康熙朝前期著名權相之一。性德十七歲(1670)以諸生貢入太學,次年舉順天鄉試,再次年會試中式,以寒疾未應殿試。康熙十五年(1676)正式成進士,選授三等侍衛,尋晉一等。清初製度,侍衛不僅是侍從武官,出入扈從,且主傳宣,與聞機密,是非常重要的職務。納蘭深得康熙帝眷愛,如果不是早逝的話,其政治前途將不可限量。
但就是這樣富貴至極的家世,納蘭身上卻非但毫無新貴的驕矜倨傲,反而情思抑鬱,“惴惴有臨履之憂”(嚴繩孫《成容若遺集序》),屢屢聲稱“德也狂生耳。偶然間、緇塵京國,烏衣門第”、“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金縷曲》),甚而每當登臨出塞,特多蕭條憑吊之語,如“馬首望青山,零落繁華如此”(《好事近》)之類。如此特殊的心跡,使他能夠在清初滿漢之大防非常嚴峻的時段獲得很多世所稱“落落難合”的“一時俊異”,如陳維崧、朱彝尊、顧貞觀、嚴繩孫、薑宸英等的友情。就中他與顧貞觀尤其交稱莫逆,並應貞觀之請營救“科場案”名人吳兆騫,並生館而死恤之,被普天下傳為佳話。這些矛盾悖反的現象集於一身,使這位天才貴公子愈發顯得迷離莫測,自然也引起了種種匪夷所思之猜度。有人說他因先世為愛新覺羅氏所滅,故懷隱恨於清王朝,有孤臣孽子之心緒。有人則以為他奉有康熙帝“密旨”之類籠絡監視漢族文人。凡此皆無根無憑,作為思路不妨事,引為實據則容易鬧笑話。
康熙二十四年(1685)夏五月,剛過而立之年的納蘭性德永遠闔上了他英邁多情的雙眼,令時人也令後人滿掬同情惋惜之淚。其早逝的直接原因自然是糾葛纏綿了十餘年的寒疾,可他因為官場傾軋、愛妻早喪所造成的雙重淒苦心理也不應漠視。納蘭身後,其鄉試座師徐乾學為刻《通誌堂集》二十卷,內有賦一卷,詩、文、詞、淥水亭雜識各四卷,雜文一卷,附錄二卷,可以覘見其經史文辭多方麵的造詣。其中詞集先後以《側帽》、《飲水》名之,今存三百四十餘首,得名最盛,當時即有“遠軼秦柳”、“傳寫遍於村校郵壁”之說(徐乾學《通議大夫一等侍衛納蘭君神道碑文》)。納蘭於詞不喜南宋諸家,好研習五代北宋之作,而最愛李後主,其《淥水亭雜識》雲:“花間之詞如古玉器,貴重而不適用;宋詞適用而少貴重。李後主兼有其美,更饒煙水迷離之致。”其自身情性氣質、詞風的幽豔真摯、令人不忍卒讀的淒婉確也近乎李煜,而其實他並不自縛於南唐一家,某些篇章中特具的那種豪放蒼茫絕非後主所能包舉。此殆由時代升降之故,可也不必諱言天挺其才的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