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 3)

「你這是鄉願!因為擔心對方暴力威脅,所以乖乖屈就在不合理的要求之下?順便告訴你,那四百塊是我和戴倫半個月的生活費!」

「我們待會兒找個提款機,我提四千塊還-!」他吼到她麵前去。「小鬼,走!」

戴倫緊緊抱著母親的雙腿,大眼中充滿迷惘。

趙紫綬拍開他的手,不讓他去牽小孩子。

「你以為人生都是這麼容易,給別人一點錢就可以將對方打發了?你有沒有想過,或許有些事不應該用錢來處理的?有些事也不是用錢可以處理的!」

「是嗎?這句話從-口中說出來,可真令人耳目一新!我可不就用錢將-打發了?」他想也不想地回口譏諷。

趙紫綬俏顏一僵。

章柏言也頓住。

好吧,這話是說得過分了,無論是否為實都不應該在當事人麵前嗆聲,但章柏言驕傲得不願意道歉。

「那個……咳……好啦,你們小倆口也別吵了,不然打個折算三百九好了。」老板過來打圓場,噗咕又吐了一口煙草汁。

趙紫綬深深看她孩子的父親一眼,彎腰抱起戴倫,往自己的中古車走去。

「很遺憾你是這麼認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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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走廊燈,將來來回回的人影拉得長長的。

空氣裏偶爾有隻細微的小蟲子飛過,噗噗拍動著翅膀,大多數時候整個空間都是沉謐的。

長腿在燈下來回走了四趟,影子縮短又拉長,拉長又縮短四次。這是章柏言沉思時的習慣。有人耍弄鋼筆,有人彈手指,有人玩頭發,他習慣走動。運動讓他的大腦持續思考。

終於,長腿頓了一頓,轉了個彎,邁向走廊底的房間。

房門掩閉著,門縫底下沒有光線。但是章柏言知道她醒著。

自重逢之後,他們兩個人還沒有直接叫過對方的名字,他們對彼此的稱呼就是「你你你」,好像兩個人都覺得對方隻是自己生命的一個過客,就像電影上那些跑龍套的角色,不必特別有名字。

如果將他漫長的一生縮短成一天來看,與趙紫綬的那一段婚姻大概占不到十分鍾的比例,她隻是他生命中十分鍾的女主角。但,無論兩人願意與否,這「十分鍾」確確實實的存在著,發生過,並且共同製造了一個生命。

愛德是對的,趙紫綬值得更好一點的對待。

章柏言深呼吸一下,舉手輕輕敲叩她的房門。

幾秒鍾後,裏麵響起一聲「請進」。

他推開門,一種屬於她的甜美氣息首先鑽入鼻端。

房內是暗的,隻有一盞昏黃的台燈照亮趙紫綬的角落。她正蜷在窗前的長椅上,膝上擺著一本雜誌,身旁一張小圓桌擺著一杯熱氣氤氳的飲料,平靜地等待他的接近。

月光下的她像一團柔軟的棉花糖,白色睡袍裝兩個她都足夠了,太長的部分將她鬆鬆地包裹起來,像她老愛用毛線衣包裹小戴倫一樣。

章柏言慢慢走到長椅前,居高臨下的陰影投在她身上。

趙紫綬神情安詳,並未露出被驚擾的模樣。倘若她開口問一句「有事嗎」,這絕對有助於他的開場,不過趙紫綬完全沒有幫他破冰的意願。

章柏言定在原地半晌。

「我是來道歉的。」男性的聲音在月夜中更顯低沉。

「嗯。」趙紫綬不輕不慢地回一聲,看不出什麼反應。

「我知道這幾天以來,我的表現極端惡劣。」他耙了下濃發。「實在是過去一個月對我來說就像一場災難一樣。正常的情況,我應該在加勒比海,和當地最知名的香料商談北美地區的代理權……他們今年研發了一種獨門香料,可以讓人把烤出來的雞連骨頭一起吞進肚子裏;又或者坐鎮在紐約總公司,把我的一級主管們嚇得屁滾尿流,想盡辦法提出一套達成率百分之九十五的季報告,另外還有兩百萬件更重要的事可以做。」

她還是沒有太大的反應,眸底卻不再像剛才那樣清冷疏離。

「結果,隻因為一個白癡……」他吐了口氣,「決定夜襲我,我的行程表全部被打亂了。醫生要我起碼休假兩個月,我的幕僚則是要我放假三個月,-能想象我什麼都不做,就坐在一間鄉間莊園的門廊下三個月嗎?起碼我不能。」

「以你默背自己行事曆的方式,倒是一點都不像個失憶的男人。」她慢條斯理地開口。

這次停頓更久,章柏言又耙了下烏發。

「我隻是失憶,不是失智。我起碼知道一個香料王國的執行長應該做些什麼事,也知道所有人對我的期望。」

她緩緩將膝上的雜誌放在一旁,拿起熱可可輕啜一口。

「然後,我來到這裏,遇到-……」他歎了口氣,手插進長褲口袋裏。「-無時無刻看起來都是一副該死的冷靜模樣──我並不習慣這樣-知道的,當一個人的生活變成一團混亂時,如果旁邊的人陪他亂成一團,他會覺得好過一點-越冷靜,就顯得我對自己的處境越無能為力。」

「所以你想盡辦法要激怒我?」她輕輕頷首。

「當然這不是我態度惡劣的借口,我隻是要告訴-,如果換在其他場合、其他時空,我在許多人眼中勉強還構得上『紳士』的標準。」

她微微一笑。「好吧,歉意接受。」

這樣就完成了?老天,她一定是聖人。如果換成他,他沒把對方剝掉兩層皮不會住手。

「還有什麼事嗎?」她禮貌地看向房門口。

「我可不可以問-一個問題?」章柏言並未立刻收下這個逐客令。

「什麼問題?」

「-為何會答應愛德的要求?」

趙紫綬的俏顏轉向窗外,沉默是如此之長,他幾乎以為她不會回答了。

半晌,她悠然回眸,把伸長的腳縮回身體下,拉過衣袍角蓋住。章柏言自然而然地在空出來的位置上坐下。

記憶突然湧上來。像這樣的深夜談話,曾經發生過,在四年前。

當時,她也是剛洗完澡,裹得像顆棉花糖一般,白玉般的臉頰浮著玫瑰色光澤,瑩亮的大眼迷蒙地望著他。月夜下的她帶著一股醉人的神秘感,於是,他探出了手……

她總是在一些不經意的時候,讓他情不自禁。明明他對她是不應該有太多情動意緒的……這是他一直回避再見到她的原因嗎?章柏言的眸色加深,卻不能讓自己表現出任何記憶的痕跡。

「在我小時候,我一直覺得自己是不重要的。」她微傾著頭,含著清淡的笑意,柔柔開口。「因為我的父親讓我這麼覺得。」

他伸手,輕觸她柔軟的臉頰一下。

她的眼波如水,沒有躲開。

「他不是個壞人,隻是個很傳統的男人。他相信女人其實不必受太多教育,念個高職畢業,找一份會計的工作做兩年,然後就該找個男人嫁了,這輩子最重要的任務就是當個繁殖小孩的家庭主婦。」

她望向窗外,幽冷的月華為林影蓋上一層薄紗。

「我們家的家境並不差,但是我想讀大學得自己打工賺錢,或申請助學貸款,因為我的父親不會願意支付學費,他認為讓我讀太多書隻會胡思亂想而已,應該早點回鄉去嫁給他好友的獨子,乖乖當個無聲的女人。」

這一點,章柏言意外地產生共鳴。

「全世界的父親都認為他們可以支配兒女的生活。」

「是的。」她溫柔笑了。「所以我曾經認為,一個不知道如何愛孩子的父親,比沒有父親更糟糕。」

章柏言緊緊盯著她。

「可是我隻可以為我自己決定,卻不能為我的孩子決定。」她輕聲說:「戴倫有權利認識他的父親,將來有一天,等他長大之後,他可以自己選擇要不要這個父親,這不應該由我來為他決定。」

章柏言收回手揉揉鼻梁。這真是有點跌股的事……

「嘿!」她輕喚,伸手捏捏他的臂膀。「你不是一個壞人,你隻是不知道自己已經是一個父親而已。我當母親是從四年前開始,你當父親卻是從上個星期開始,我不會苛責你以前的疏忽,但是,現在,你已經認識戴倫了……」

他連怎麼當個丈夫都不知道,真是個沉重的負擔!

章柏言籲了口長氣。

「-希望我怎麼做?」

「我沒有任何期望,你隻要做你自己覺得應該做的事就對了。」她伸個懶腰,嬌顏開始露出倦意。「總之,過去一個星期就暫時歸零,一切從明天開始,重新計數。」

重新開始。起碼這三個月。

「包括我們?」

「包括我們。」她寬宏大量地點點頭。

「成交。」章柏言微微一笑。

褐色的大掌探出,白皙的小手遞入,一個小小的結形成。

寂林無聲,繁星竄動,月娘默默從樹梢間探頭,望進長窗內,為這樁小小的協議,寫下見證的夜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