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醫科大學組織低年級學生參觀了城外的艾滋病醫院,晚上兩人約會時,伊尹還沉津在強烈的情緒波動中。這些病人太可憐了!一個40歲的男子,已是晚期病人,身上到處是潰爛的肉瘤,慘不忍睹。他已把生死置之度外,隻是一遍一遍地念叨著:他不幸生在艾滋病肆虐的時代,所以一向潔身自好,從來沒有婚外性關係,沒有輸過血,沒有使用過不潔針頭。唯一可能傳染上艾滋病的經曆,是一次去理發店修麵時,被剃刀劃了一道淺淺的血痕。“我真悔呀,我為啥要到理發店去刮胡子呢。”另一個病人是個5歲的女孩,經母嬰垂直感染途徑得病,母親已經死了。她正在非常投入地和布娃娃玩,輕聲輕語地安慰布娃娃:好好吃藥,讓我給你打針,醫生伯伯說,你不會死的……
科學家太無能了!伊尹憤憤地說。研究了40年,還是沒找到真正有效的艾滋病疫苗。現在,最好的治療也隻能延緩病人的死亡!在伊尹的激情傾訴中,宇文平一直不動聲色地聽著。那年他23歲,正在讀碩士,專攻基因治療技術。他的絡腮胡子已經十分旺盛,那天剛刮過,腮幫周圍泛著青光。這時他突然截斷伊尹的話頭:“你難道沒有想到,正是這些治療放慢了自然選擇的速度,把人類的痛苦期拉長了?”
愣了一會兒,伊尹才理會到他的話意:“你是說,應該放棄治療,聽任病人死去,從自然選擇的篩眼中留下有抗病突變基因的人?”雖然早已聽慣男友的“殘酷的真理”,伊尹還是十分氣憤。她高聲嚷道:“你太殘忍了,你根本不配做一個醫生!”
“請不要歇斯底裏。”宇文平譏諷地說,“也許我得幫你回憶一下曆史。曆史上為害最烈的天花病,曾殺死2500萬歐洲人,使歐洲十室九空,但幸存下來的人們大都具備了對天花的免疫力。還有,白人才進入澳洲時,他們帶去的感冒病毒使澳洲土人大批死亡,但今天的澳洲土人已不怕感冒了。再凶惡的病毒也有克星,中世紀的人類以2500萬人的代價,換來對天花的免疫力。現在呢,艾滋病死亡人數已經超過3600萬―― 一點也不比過去少。但由於醫藥的愚蠢幹涉,人類的抗病基因至今沒能演變成優勢種群。我說的是不是事實?”
伊尹啞口無言,停了一會兒,她不服氣地說:“反正你的辦法行不通。醫生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病人去死。假如……假如是我得了艾滋病,你能放任不管嗎?你說!”宇文平笑而不答,伊尹勝利地喊:“哈哈,承認錯誤吧。”
宇文平平靜地說:“你是在使用強辭奪理的歸謬法,我不和你辯論。”
伊尹也在認真思考宇文平的話,她擔心地說:“萬一……某種病毒是不可戰勝的呢?想想吧,病毒的繁殖是以小時為單位計算的,人類的基因變化速度怎麼能趕得上?從數量上說,病毒又遠遠多於人類。”
“這一點倒不必擔心。病毒和人類的交鋒,實際上不是在‘人’的數量水平上,而是在細胞水平上,是人的防禦細胞(如淋巴細胞、巨噬細胞、白血球等)對致病微生物的搏鬥,是微組織對微生物的較量,敵我雙方基本是一個數量級的。所以,人類總是能及時進化出抗病的突變基因。這已經由曆史多次證明了,我想……”
他突然卡住了,就像是機器人突然斷電,兩眼呆愣愣地望著遠處,幾乎連呼吸都停止了。他以這個雕塑般的姿勢僵立了10分鍾,20分鍾。伊尹對他的這種“靈魂出竅”已經見慣不驚,知道他又迸發了某種靈感,便耐心地等下去。但今天他“出竅”的時間未免太長了,半個小時後,他的眼珠還死死地固定在原處,甚至連眼皮都沒有眨動。伊尹有些擔心,忍不住輕輕摸摸他的臉頰。這一摸才解除了魔法,宇文平忽然把伊尹抱起來,在宿舍裏轉著圈狂喊著:
“有辦法了,我有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他抱著比自己高的伊尹,就像螞蟻舉著一個大豆莢,不過舉得毫不費力。伊尹喜洋洋地捶著他的背:“快放下我!……告訴我,是什麼絕妙的主意?”
“知道是什麼主意嗎?”伊尹問我,我尷尬地搖搖頭。“這就是其後所謂的‘巨量細胞超前培養法’,它後來成了21世紀生物工廠中製取生物抗體的標準工藝。說穿了,它僅僅基於兩條最簡單的機理。第一條就是剛才說過的,致病微生物與人類的搏鬥,從本質上說是在細胞層次上進行,比如對艾滋病來說,主要就是艾滋病毒同人體T淋巴細胞的較量。第二條,人的所有細胞都可以離體培養並一代代分裂繁殖。在世界各地的試驗室裏,這也早已是普通程序了。但兩者結合起來就是一次全新的突破。於是就有了你麵前這個‘未來世界’。”
她指指我們下麵的巨大容器。我追不上她的思路,困難地揣摸著:“你是說……”
“萃取人體細胞放到營養液中培養,讓它們大量繁殖。然後再放入某種病毒,讓它們混戰一場。請注意,在這兒,科學家實行的是無為而治,不去人為規定進化的方向,而讓自然去選擇。一直到混戰中產生了強勢基因,自動演變成優勢種群,再從其中提出抗體(淋巴因子等)供病人使用。你麵前這個扁平的容器內,曾裝有數萬億個人類的T淋巴細胞,它們外麵裹著一層半滲透膜,防止它們之間產生排異反應,但艾滋病毒卻能滲入其中。這兒其實是一個未來世界,在高濃度的病毒環境中,巨量人類細胞經受了嚴峻的超前的考驗,超前地產生強勢基因,超前地產生有效抗體――當然,病毒也在超前地進化,但不要緊,這裏是嚴格密封的,它們無法從這裏逃出去。等某個試驗過程結束後,就把病毒全部殺死。這樣,人類在與病毒的較量中就能永遠搶先一步,可以用‘明天’的抗體來對付‘今天’的病毒,當然能穩操勝券。你聽懂了嗎?”
我聽懂了。雖然我是半個科盲,但這回我完全聽懂了。我感覺到一道強光突然射進我的心靈,心中如海濤般轟響。我感到暈眩,感到顫栗,我敬畏地看著下麵那個巨大的未來世界,想象著數萬億個“微型人”在這裏(替我們)同病毒搏鬥、變異、生生死死,最後鍛冶出“明天的”寶劍――天哪,這太神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