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向熟悉的街道。天真冷,雪真厚。積雪灌進鞋子,凍得她全身的血液都結了冰。她身上這件鬆石綠的裙子是初秋季節穿的,薄薄的擋不住十二月底的凜冽寒風。在這兩年裏,她有無數次經過當初那幢禁錮她的高樓,那樓高有十二層,那間房在七層樓上。
“阿囡,我還住了老地方,儂要想回來,就去老地方尋我。”
“我再勿會得去尋儂。”
苑因再一次食言,她要去找他。她要把所有的過錯都還給他,她不要再背負不屬於自己的罪孽。羅白棠不是她害死的,呂季犖不是因為她才走的,火車站的暴亂不是她引起的。這些都是男人們自己的決定,他們決定所有的事,然後把後果推在女人身上。
苑因披著一身的雪花踏進電梯,拉上網格的電梯門。電梯間像間囚室,粗大的繩索上下升降,她被吊在半空,上上下下都不能腳踏實地。雪化了,變成水滴在地上。本來她是赤著腳踩在泥土裏的一個鄉下丫頭,修著樹枝,采著花朵。野生野長,美麗絕倫。隻因離了泥土上了樓,從西園大廈三樓到十二高樓的七層,越來越高,也越來越懸。到如今血淚將盡,命懸一線。
電梯停在七層樓上,苑因踏出去,找到那間房,使出身上最後一點力氣拍門。裏頭的人打開門,見了她,笑得像個十八歲的少年。“阿囡,儂來了?”
阿囡。
我是你的阿囡,我要是一開始就答應做你的阿囡,我就不會穿著秋衣走過寒冬的街道,讓冰雪凍結我的血,凋殘我的容顏,讓我心懷一腔怨恨,手握殺人的利器,對著你。
“阿囡,儂拿了格白相家什[124]想要我格命?我兩根手指頭就好搶過來。快進來,穿格眼眼[125]要凍煞了。”練意長笑著把阿囡抱在懷裏,親她冰冷的臉,“阿囡,勿要緊,馬上就好熱過來了。看儂凍得來嘴唇瓣也發紫了,兩隻手介瀴[126]。早上廂叫儂來,儂就真格來了?”
阿囡在他的懷裏慢慢解凍,手指也能活動了,嘴唇也能分開了,聲音也發得出了:“我殺脫儂。我老早就講過我要殺脫儂。我上趟講我打勿過儂,隻要有機會,我一定會得殺脫儂。”把槍頂在他的胸口上,“今朝我手裏有槍,槍裏有兩粒子彈。儂勿要小看伊是白相家什,一樣可以殺人。”
練意長發覺她的異樣來,抱緊她問:“阿囡,出了啥事體?哪能麵色介難看?”把自己的臉貼在她的臉上,那臉上冰得沒有一絲熱氣。“阿囡,儂要凍出毛病來了。我抱儂到床上廂去好伐?”彎腰要將她橫抱起來,哪知剛觸到她身下,就摸到一手滑膩膩粘乎乎的液體,嚇得他收回手來一看,手掌上全是鮮紅的血。再看她的腳下,已經有一灘的濃血。這一下嚇得臉都白了,忙搖著她問:“出了啥事體?是受傷了,還是生毛病了?”
阿囡再也支持不住,用空著的那隻手抓住他的衣服,凝神看著他說:“大少爺,我對勿起儂。剛剛嬤嬤對我講,我肚皮裏格小人沒了。儂勿要怪我,勿好怪我呀,我是真格勿曉得。大少爺,我勿曉得呀。”哇一聲哭出來,抱住練意長的脖子,大聲痛哭。
練意長抱住她,一跤坐在地上,把她緊緊摟在懷裏,說:“勿怪儂,勿怪儂。你是小姑娘,格種事體勿懂格。是我,是我嘸沒想著,我大老婆小老婆十七八個,沒一個搭我有過小囡。是我勿好,放儂走,讓儂去做修女,讓阿拉的小囡沒了。阿囡,我帶儂去看醫生,養好了身體,做我老婆,阿拉再養小囡。”看著她血色盡失的臉,這一下,真的美得像白玉雕成的了。知道她再不能夠陪他說笑,心涼如冰,愧悔不及,隻問:“阿囡,做我老婆好伐?”
阿囡用最後一點力氣笑一笑,說:“好。”眼睛看著練意長身後的窗戶,窗外白雪紛飛,阿囡想,還沒我家的藤蘿花好看,忽然想起兩句詩來,念給練意長聽:“阿女鬥草屋簷下,門前十丈藤蘿花。儂格開皮尺店的,儂用儂兩億長格蜘蛛絲,纏死脫我了。”
練意長抱著半身是血的阿囡,欲哭無淚。心愛的女人就死在自己的懷裏,曾經有過的孩子讓她流光了所有的血。女人。孩子。一個男人一生夢想的家。都沒了。臨死,她還記得自己對她說的第一句話:阿女鬥草屋簷下,門前十丈藤蘿花。
過了良久,拉過地上的電話線,把電話拉到身邊來,撥了號碼,等了半天,那頭才有人接。練意長說:“紹武,有空過來一下,把我和阿囡葬在一起。”說完就放下了電話。
從阿囡手裏拿過那枝象牙柄的手槍。一隻手槍要做得這麼考究做什麼?隻要可以射出子彈就可以了。槍再小,也是槍。把細細的槍管抵在太陽穴上,扣下了板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