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二(3 / 3)

他推開了扶他的漢子,叉著腰說:“誰醉了?誰醉了?誰敢說老子醉了?老子一點也不醉,老子賬記得清著呢。一九六……七年……五、五月十、十四……老老老子……在葦葦葦地裏,把把花妞日、日了……老子醉不醉?”

人們一下子愣了,都呆呆地望著他。

女人像瘋了一樣撲上去打他:“你胡唚個啥?你喝了幾口貓尿胡唚唚啥哩?!……”

“站開!”他吼了一聲,一扒拉又把女人扒拉到邊上去了。他拍著胸脯喊道:“說老子一九七六年吞了五千塊救濟款,是老子獨個吞了麼?日他娘,老子隻得了三千六,剩、剩下的……”

女人慌了,女人不敢看眾人,忙上去捂他的嘴,兩人一骨碌摔倒在地上。楊書印覺得摔得一點也不疼,身子像棉花包似的,很輕。他從地上掙紮著爬起來,炸著喉嚨喊道:“說老子倒騰了一萬四千斤公糧;說老子在窯上拉了四萬塊磚;說老子占了人家的宅基,逼了人命……老子都認了,老子站在當街裏認!看誰敢咋老子?!嘀咕?嘀咕啥嘀咕……”

女人哭著說:“別信他胡說,他喝醉了,他喝醉了……”

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走著說著:“醉個屌毛灰!老子清楚著哩。”

村街裏一群娃子在他身後跟著看熱鬧,他猛地就轉過身來,紅著眼說:“跟啥跟?”娃子們“哄”一下嚇得四下跑。他卻嗬嗬一笑說:“尿、尿哩。”於是又捧著“陽物”一路撒起來。他的尿水很旺,洋洋灑灑地從村東尿到村西,爾後又原路灑回來。細長的連綿不斷的尿線在他眼前衝出了一條五彩繽紛的路,他三十年來緊鎖在內心深處的本能一下子全釋放出來了,一個赤裸裸的靈魂還原了。人們所看到的已經不是那個沉穩老辣含而不露的村長了,而是一個還原了本來麵目的屬於高級動物的人。他那隨著尿線灑出去的目光裏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欲望,那欲望是強烈的、熱辣辣的。女人看到這樣的目光會臉紅,男人看到這樣的目光會畏懼,連豬狗都在這樣的目光下逃避……他罵著尿著,尿著罵著,一路坦坦蕩蕩……

隻有一群一群的娃子像看猴戲似地跟著他,直到他躺倒在村頭的麥地裏。他舒舒服服地躺下了,像躺在軟床上一樣,四肢叉開,挺出一個“大”字來。當家人往家裏抬他時,他還爛醉如泥,全然不知。

這是楊書印(做為人)最為幸福的一天,也是扁擔楊村最恥辱的一天。他敞著“陽物”整整尿了一條村街!曆任幹部雖然也有喝醉酒尿到人家灶火裏的,但誰也沒有醉到這種地步,竟然敞著“大物件”在村街裏蕩蕩地走!這是人幹出來的事麼?這行為是連豬狗畜生都不如的!誰家沒有老婆孩子?誰家沒有姐姐妹妹?而且他張狂著說出來的那些話都是犯“天條”的!

這天,扁擔楊村人幹活、走路全都默默的,頭都不抬,更是一句話也不說。連一向嘴快的大碗嬸嘴上也像是貼了封條。扁擔楊出這樣的事,真是太叫人難堪了!

一根在扁擔楊村立了三十多年的“旗杆”倒下了。楊書印完了,人們都知道他完了,他在扁擔楊村再也抬不起頭了,他精明了一世,算計了一世,卻還是完了。一個高大的詭悍的身影,在扁擔楊人的心目中毀了……

於是,人們想起楊書印原是不喝酒的,他一向滴酒不沾。這就更使人疑惑:一個滴酒不沾的人,怎麼一下子就會醉成這個樣子呢?

那麼,唯一的解釋是他上午到那座樓房裏去過。他中了邪了!後來,有許多村人證明楊書印那天從樓院裏走出來時恍恍惚惚的,臉色不好。十成十的中邪了。

(據說,那位跟楊書印去樓裏看了看的“馬作家”後來也出了事。他在回省城的路上汽車出了事故,一車人都好好的,單單他被撞斷了三根肋骨!)

又是那座樓房……

三天後,年輕的村支書來找楊書印索要“公章”了。他本打算客客氣氣地安慰楊書印幾句,接著說要蓋個“證明材料”,腔不能高,但要說得有分量些。可他在楊書印家門前轉了三圈,還是沒敢進去。他怯,那怯是久存在心底裏的。楊書印畢竟是楊書印,人倒了,威還在呢!最後,這年輕的村支書,咬了咬牙,一跺腳說:“我怕個屌呀!”終還是硬著頭走進去了。

推開門,他愣住了。那“公章”就在堂屋門口的小桌上放著,已經放了三天了。

楊書印知道他完了。他知道。

在楊書印經曆了這場“大荒唐”之後,在村人們經受了難以承受的恥辱之後,人們都覺得楊書印再也不會出門了,再也沒臉出門了。一個靠智慧靠心計贏人的曆程應該說就此完結了。

是的,楊書印整整在床上躺了半個月。在這半月時間裏,誰也不知道他究竟想了些什麼,連他的女人也不知道,隻見他整天大睜著兩眼望著屋頂……

直到有一天,人們見他走出家門時,他臉上已沒有了那很重很沉的詭秘和威嚴,沒有了經過周密盤算之後的智慧的燃燒,沒有了那種叫人膽寒的腳步聲,變成了一副蒼蒼涼涼,空空明明的樣子。他的一隻手像孩子般地舉著,好像端著什麼,卻什麼也沒有端。他站在像鬼一樣蹲著的來來麵前,哈哈大笑。笑著,那隻空舉著的手還動著,好像是舉著一個盆樣的東西……來來也笑,嗬嗬地傻笑。

楊書印完了,什麼也不是了。可人們仍然怵他,因為人們不知道他那空舉著的手裏到底端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