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一切都結束了,一切都成了泡影兒。兄弟倆心裏都空空蕩蕩的,仿佛經過了一場大夢。冬日的太陽暖暖地照在村街上,眼前的手銬一閃一閃地亮著冰冷的光。兩人同時感到了那座樓房的存在,那座樓房仍是高高地矗立著,兩人看到樓房時身子不由地哆嗦了一下,像是有什麼東西刺到心裏去了。兩兄弟開頭時還是不信邪的,可到了這時候,他們才覺得那樓房是不可抗拒的,那樓房太邪了。他們一看到樓房心裏就受不住,總想幹一點什麼,總想豁出去。他們本可以安安生生販雞子的,給雞身上打些水,一年多多少少地也會掙個千把塊錢,慢慢地,不就什麼都有了。然而那樓房太逼人了,它叫人不知不覺地就走上了邪路。它把人的欲念引逗出來了,一日日地逼迫著你,叫你天天都想發瘋。人是不能把握住自己的,弟兄倆早就想去那樓屋裏看看了,不知為什麼,就是想去看看。村裏接二連三地出邪,也沒有阻擋住他們想去看看的欲望。那欲望反倒越來越強烈了。那是一個既讓人恐懼又讓人向往的地方。弟兄倆誰都沒說過要去,可誰都想去,這念頭是深藏在內心裏的。於是,他們去了……
當弟兄倆從羅鍋來順身邊走過的時候,河娃突然昂昂地抬起頭來了。他瞪著眼,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呸!”接著高聲吆喝道:“楊如意,你狗日的等著吧!老子饒不了你!”
跟在身後的民警嚴厲地說:“老實點!”
羅鍋來順木木地在路邊上站著,他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的結局。那“帖子”竟是本村的娃子下的。唉,他搖搖頭,心裏暗暗地埋怨兒子……
這時,瞎眼的四嬸拄著棍跌跌撞撞地撲過來了。不知是誰給她報了信兒,她老遠就哭喊著說:
“天哪,給我這瞎眼的老婆留條活路吧!饒了他們吧!娃子不懂事,饒了他們吧!……”
林娃看見瞎娘,眼裏的淚就流出來了,他“撲咚”往地上一跪,哽咽著喊道:“娘……”
河娃看見娘也跪下了:“娘……”
村裏人全都圍上來了。一看到這場麵,心軟的女人也跟著掉了淚。是呀,一下子抓走倆娃子,叫這瞎眼人怎麼活呢?
隻見瞎眼的四嬸讓人攙著摸到了民警跟前,“撲咚”往下一跪,拉住民警的衣服哭著說:“同誌,行行好吧,行行好吧,看我眼瞎的分上,饒了他們吧……”
麵對瞎了眼的老太太,民警們也沒有辦法了,隻說:“大娘,你兒子犯法了,證據確鑿,誰也救不了他們,你還是有話給法院說吧。”
瞎眼的四嬸隻是一個勁地趴在地上磕頭,怎麼說也不站起來。
一時人群裏亂嚷嚷的,有的說:“有啥事說說算了,咋恁狠心哩?一村住著,抬頭不見低頭見,咋就把公安局的人叫來了,真是越有錢越狠哪!”
有的說:“抓了兒子,留下個瞎眼的孤老婆,叫她咋活呢?恁幹脆把這瞎眼人也抓走吧。”
有的說:“這事民不告官不糾。還是去求求羅鍋來順吧……”
於是瞎眼的四嬸又跪著爬到了羅鍋來順的跟前,哭著說:“老哥,不看僧麵看佛麵,求你上去說說話,饒了這倆娃子吧……”
羅鍋來順幾乎快被眾人的唾沫星子淹死了,他慌慌地跑到民警跟前,也像犯罪似的往地上一跪,說:“放了他們吧,放了他們吧,俺不告了。我當家,俺不告了……”
民警們都笑了。一個民警說:“你不告也不行啊。他們犯法了,誰也沒有辦法。”
林娃河娃兩兄弟看可憐的瞎娘在地上爬來爬去地給人磕頭,便頂著一口氣喊道:“娘,咱不求他們。俺做事俺頂著,你別……”說著,兩兄弟哭起來了。
紛亂中,不知哪位好心人把村長楊書印叫來了。人們立時讓開路,讓村長走過去。人們都覺得村長是有麵子的,他縣上有人,肯定能說上話。可楊書印遠遠一看就明白了,來的民警都是鄰縣公安局的,他一個也不認識。要是本縣的馬股長他們,他是一定能說上話的。可狗兒楊如意偏偏托了鄰縣公安局的人。他是有用意的。楊書印一看不認識,本想拐回去的。可在眾目睽睽之下,他還是走上前去,笑著對民警說:“我是村長,有啥情況能不能給我講一下?”
民警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說:“我們是執行任務,沒啥說的。有話到法庭上說吧。”
楊書印碰了個軟釘子,心裏十分氣惱。他本想扭頭就走,可又覺得太丟人,便沉著臉說:“好,我找你們局長去!”說完,又往前跨了一步,摸了摸河娃的頭……
河娃林娃兩兄弟轉過臉來,對著眾人雙雙跪下了。河娃流著淚說:
“叔們嬸們,大爺大娘們,俺娘眼瞎,求各位多照應些。俺不會忘了爺兒們……”
林娃哇哇地哭著說:
“俺沒想犯法,俺是想借哩……”
眾人也都掉淚了。村長楊書印歎口氣說:“會照顧你娘的,好生去吧。”
警車開過來了。眾人默默地讓開路,那情形就像是給“壯士”送行似的。一時都覺得這弟兄倆太虧了,錢沒得著一分,這也能算犯法麼?眼看好好的一家人散了。於是,離家近的就匆匆地跑回去拿倆雞蛋給他們裝兜裏;也有的湊些錢來遞過去;還有的從家裏端盆水來,讓他們弟兄倆洗洗臉。
臨上車,瞎眼的四嬸哭得死去活來,還是一個勁地說:“饒了俺娃吧,饒了俺娃吧……”
河娃說:“娘,你多保重吧。”
林娃還是迷迷糊糊地說:“娘,俺不犯法,俺去去就回來了。”
民警們把他們押上車,“日兒”一下開走了。眾人在車後默默地跟了一會兒,見車遠去了,拐回頭看見瞎眼的四嬸還在地上跪著求饒呢。一個個都恨恨地罵起楊如意來……
可那狗日的楊如意一直沒有露麵。
午時,楊如意到瞎眼的四嬸家去了。
四嬸孤零零地在院裏的地上坐著,一身土,一臉淚,身邊放著一根竹竿和一碗不知哪位好心人端來的麵條。麵條已經涼了,四嬸連動也沒動,一群螞蟻在碗邊上爬來爬去。
楊如意站在四嬸跟前,輕輕地叫了一聲:“四嬸。”
四嬸不說話,眼眨巴著,淚又下來了。
他又叫了一聲:“四嬸……”
“誰?”四嬸聽聲音不太熟,問道,手摸摸索索地去拿竹竿。
“我……如意。”
四嬸抓起竹竿又磕又打。打著罵著,罵著打著,連聲說:“你是畜生,你不是人,你走你走!”
楊如意站著不動,隻說:“四嬸,打吧。你多打幾下出出氣。你眼瞎,你也是吃了一輩子苦……”
四嬸“嗚嗚”地哭起來了:“娃呀,我可憐的娃呀!你爹死得早,好不容易把你們養活大,咋就做下這事哪?人家有錢有勢呀……”
楊如意默默地站著,一聲不吭。過了一會兒,他從兜裏掏出一疊錢來,說:“四嬸,別的我就不多說了。這是一千塊錢,你老用吧。”
四嬸哭了一會兒,恨恨地說:“你走吧。我不要你的錢。拉棍要飯我也不要你的錢!”
“四嬸……”
“我眼瞎心不瞎。是你把俺娃子逼到這條路上的。你蓋那房,壓一村人!老天爺都看著呢……”
楊如意又站了一會兒,悄悄地把錢放在地上,站起來說:“四嬸,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我走了。”
四嬸摸索著往前爬了幾步,抓起楊如意放在地上的錢扔了出去:“拿去!我不要你的臭錢!”接著就哭著喊道:“老天爺,你睜睜眼吧……”
楊如意從地上撿起錢,苦澀地搖了搖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