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書印臉上隱隱地透出了一道紫氣,雖然依舊笑著,卻笑得不那麼自然了。他知道這娃子是什麼事都可以幹出來的……
娃子,我有正當理由,這理由就是政策。我隻要把握住這政策,你娃子有天大的本事也沒用……
老叔,不就是“村政規劃”麼。你“規劃”過了,你越“規劃”土地越少,這誰都能看得出來。這時候再“規劃”就是有意整人。你這“政策”嚇唬別人行,在我這裏可過不去。不過,你還是扒吧,我真盼你扒。扒了房咱就有說一說的緣由了。蒙你看得起,能和老叔比比心勁,我很高興。
楊書印的頭木木的,又開始痛了。橫,他不怕;狂,他也不怕。他最感棘手的就是這步步都能看到的心計和狠勁。年輕輕的,不到三十歲就已辣到了這種地步,那麼,以後呢?他的確有點輕看這娃子了。楊書印心裏騰起一陣烈焰,麵對這狡黠的娃子,他有點受不了了。但慢慢地、慢慢地,他胸中燃起來的心火又無聲地熄滅了。知彼難,知己更難。知彼不知己,終有一天要毀……
老叔,你看我的日子不會長,是吧?我是故意氣你呢。該謹慎的時候我會謹慎。當圓則圓,當方則方。人隨“勢”走,這你是知道的。要真是有一天大“勢”敗了,那我也不怕。活得痛快!也值了。可你估摸會有這一天麼?早呢!車開出去了,就很難再退回來,就是退回來,也不是一年半載的事。老叔,你活了一輩子,精明了一輩子,虧就虧在你“窩”在了扁擔楊,死抱住扁擔楊,你是坐井觀天哪!你老了,你趕不上這大“勢”了,你活得不值呀!
一個人的承受力是有極限的,而楊書印正坐在極限的邊緣上。他什麼都願意承認,就是不願意承認他老了。雖然嘴上他也說自己老了,可內心裏他是不願意承認的。他覺得他還不老,起碼還能和這娃子較較眼力。在扁擔楊村,他的眼力是公認的。可這娃子的眼像錐子一樣紮人。那簡直不是一雙人眼,那是燒紅了的烙鐵!楊書印幾乎要拍案而起了……
這時候,楊如意一口把茶碗裏的水喝盡,笑模笑樣地從煙盒裏抽出一支煙來,遞給楊書印,說:
“老叔,吸支煙,三五牌的,嚐嚐。”
楊書印看著楊如意那隻拿煙的手,盯了片刻,卻還是接過來了。他仍然是不動聲色地望著這個年輕娃子,那張紫棠子臉上依舊是帶笑的。
楊如意吸著煙,很瀟灑地說:
“老叔,我聽說你正托人打聽我的事呢。我想別人也說不詳細,還是我給你說吧。現在我辦的塗料廠有三百多人,產品是不愁銷的。你也知道,我掛的是‘輕工部’的牌子,全國二十二個省市都有我的信息員。我還有兩個能幹的女秘書,這你不知道吧?我的大部分時間都用在打場麵上了。省公安廳副廳長的女兒出國的事是我給一手辦成的;省報的副總編輯跟我是朋友,就是文廣當記者的那個報社。我說能給文廣幫忙是一點不吹的;偶爾的時候也和輕工廳的廳長們打打麻將,多多少少地輸幾個錢;當然,方便的時候,也到抓輕工的副省長那裏去過;再往下說,每年要到北京去一趟,跟有關的一些上層人士打打交道……我說的還不夠詳細是不是?這裏邊當然還有許多‘巧’處。話一說出來就不值錢了,不能多說……”
楊書印聽著聽著,突然大笑起來,笑得十分痛快!他臉上的每一條肌肉都牽動起來了,笑紋綻在那寬寬的大臉上,眼兒眯成了一道細細的縫兒。他說:
“娃子,老叔服你了。”
楊如意卻冷冷地說:“老叔,你沒服過人。你不會服的。我等著你。等著再跟老叔較較心勁……”
這天夜裏,當楊如意回去的時候,他把樓房裏的壁燈全拉亮了,樓裏樓外一片燈火輝煌。繼而樓房裏又傳出了悠揚悅耳的旋律,那是錄音機裏放出來的,放到了最大音量!頃刻間,那樂聲和刺人的光亮籠罩了整個村子……
這天夜裏,村長楊書印一夜沒睡好覺……村人們也都沒睡好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