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人的罪孽並不隻局限於某一些個別的不道德行為,而是與人類生存的性質深切相關,那麼罪的意識就包容著一切了。而這個種族最為缺乏的不是罪惡而是對於罪的意識。罪不是惡人的特殊的不義行為,而是人在本質上所秉有的“原罪”。人都是有罪的。在小說中作為傳統美德之化身的瘸爺竟出人意料地是一個被閹割的人,由於年輕時糟踐女人而遭此奇恥。傳統的美德一直帶著這個深重的罪惡的陰影。在作家看來,孩子是完全無辜的麼?不,一群孩子在看到別的孩子掉進河水要淹死的時候,隻有這個孩子的小姐姐伸手去救他而一同淹沒了,就在這個時候,這一群天真無邪的孩子還能從容不迫地一個一個撿起自己的豆芽並在水裏慢慢地洗幹淨,然後才想起去告訴“她”的媽媽。碰上別的人都不提此事,單要告訴“她”媽媽。這未免太極端太殘酷了。這究竟是天真無邪呢還是自利的“原罪”呢?然而善惡意識與罪的意識的區別就在這裏。
善惡的判斷來自於公眾。而罪的意識則來自於神性存在的審判。善惡的判斷並不奠定法的根基,隻有罪的意識才與法本質相關。人如果沒有罪的意識,既沒有某種高於生存理由的神性存在的審判,那麼法律就不僅不能懲罰他,也更不能拯救他。在“金屋”中,公安局一再地出現,然而不論是林娃兄弟還是楊如意,還是縱火的麥玲,在法律的麵前,他們都不能在心中承認自己有“罪”。罪是普遍的以至於它已成為一種通行的準則了。楊如意無非是用金錢購買到了權力與女人,這兩廂情願的正當交易有何罪呢?而林娃兄弟向這麼一個人敲詐一點錢為了蓋上房子娶上媳婦又有多大罪呢?而麥玲之縱火無非是為了確認自己還有勇氣去尋找幸福生活,因此,在塵世的法律麵前,他們在內心上不會悔罪,更不會贖罪。法律的懲罰隻不過是給他們一點皮肉之苦而已。什麼能觸及到他們的靈魂並因而救贖他們呢?
唯有瘸爺這個人物在思謀著那個神秘的災星般的符號,思慮著接踵而來的種種災難與不幸時,想到了自己的罪孽,想到了神意的懲罰與贖罪。在他所犯下的罪孽的汙穢中,贖罪感作為一種深深的警戒潛藏在他身上。他要告別罪孽的黑夜了。瘸爺在搓著一根上吊用的麻繩,他對他的知心伴侶、一條老狗說,“人都是有罪的”,“去贖罪吧”。這位老人發出了那種呻吟與歎息。懲罰從這裏才開始,拯救從這裏才降臨,靈魂從這裏才升起來。
默默地承受著這一切的大地是無罪的,人隻是在無盡的惡跡中玷汙了這大地。而大地仍舊開放出鮮花。人詛咒這大地,掙脫這大地,把自身的存在從這大地上連根拔起,還要滌淨身上的土氣,卻唯獨不洗淨自身的罪愆。人遺忘了大地的榮耀,而瘋狂地營造巴別之塔,“為要傳揚我們的名”。但我們周圍的一切卻在顯示大地的榮耀,禾苗、樹木、草叢,隻有我們,隻有人活在恥辱裏,活在罪孽中,卻完全沒有注意到大地的美、榮耀和神聖。
如果要為李佩甫的小說世界找到一個精神象征的話,那麼這個形象就是大地。這是無異於《紅螞蚱,綠螞蚱》中的童稚天真的那個土地,是孩子們為之號啕為之雀躍深深地熱愛的那個大地。這是一切,是整個大自然,是人們,是飛禽,是莊稼,是“奶奶的瞎話”,是上帝從另外的世界取來種子,撒在這塊大地上而培植起來的不知有善惡的孩子們的樂園,是一個永恒欣悅的王國,這是《李氏家族》繁衍生息、生生不息的那個大地,是埋葬著先祖,彌漫著生靈氣息神之氛圍的大地,是浸潤著熱血熱汗熱淚的那個大地。這是眼前的現實世界,同時也是塵世間達到真正自由境界的感情生活流逝於其中的那個永恒的世界。這是愛與恨、自由與奴役、德行與罪孽的戰常這個戰場就是人心,就是大地,在那裏,恨與宿命之堅冰被無限回春的大地所化解了。這是永恒的死亡與複活的大地。這也就是作為《金屋》之根基的大地。是的,這大地正是構成人類存在的一種永恒的根基。這裏發展著一切的生命形態,也不能不發展著一種最高的生命形態,人的靈魂。盡管這靈魂被恨與肉欲淹沒了,盡管這靈魂被罪愆之火灼傷了,然而隻要大地仍舊默默地保藏著生機,保藏著無限回春的能力,一種最高的生命形態必定會生長出來。
一種逐漸覺醒的大地意識或大地精神正從佩甫的小說世界中逐漸升起,並光明朗照。大地,在佩甫的小說中,不隻是一種環境,也就是說,不隻是一種背景的描繪。大地不隻是人類勞作的作坊或工場,就是這個大地,孕育了蚱蜢、草木的大地,並給昆蟲以情欲,給禾苗以性能力的大地,也孕育了人,而且給了人比單純的情欲更多的那麼一點東西。讓我們記住:是大地給了昆蟲草木和人類以生命。是大地給了昆蟲與花木以情欲,那麼也是大地給了人以肉欲和靈魂。讓我們記住,大地賦給了,大地自身早已就具有了,不論是情欲還是靈魂。隻是這大地的精義奧蘊要在她所孕育的萬物,她的孩子們的生命中展示和開展出各種美麗奇詭的形態來。最終擔當起生命聖職的人就是那個最具有大地精神並懷有刻骨銘心的大地意識的人。佩甫的小說更使我相信,大地,這是一種思想,一種精神形態,一種靈魂的可見的撼人的形式。唯有基於大地,我們才能建立起自身的存在,建立起人類曆史的和道德的存在,唯有大地,無限回春的大地是聖潔而無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