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散,李斯,王爾馬(1 / 3)

幻想穿牆術成,去一個花開滿地的地方,

攜帶家眷,攜帶書本和小兒女,

可,天氣陰雨,人便呆如木雞。

——《天氣陰雨,人如呆雞》

1

秀蘭正在菜園裏,她正將一隻死貓拎起來。李布歪在櫃台上看人打牌,他的臉上有一道抓痕,兩小時前李緗和陳嵐、湯媛都為此嘲諷過他,說他昨天晚上肯定被女友收拾了。李布說,是的,就是太舒服了點。李緗她們不理他了,她們笑著說李布總是這樣,不正經,她們開始繼續打牌,臉上的笑還分布在她們的粉臉上。秀蘭在李布的對麵,坐在一個高腳凳上。她是小店的主人,25歲左右。這是一個俏皮活潑的女人,穿著彈力線衣,那對乳峰故意而驕傲。李布的視線不免要停留一兩次,他注意到,這對乳房激烈地在衣服裏麵一晃蕩,那就表明她甩手出牌了。

菜園裏的白菜頂著雪,秀蘭費了好半天的工夫才將死貓和菜根冰渣剝離開來,你快點啊,梅花你有啊?陳嵐在她的屁股後麵喊她,催她出牌。秀蘭沒有理會她,她隻是有點可憐這隻貓。雖然不知出處,但是經常能見到它在這裏出沒的影子,毛有點雜花。有時候在路上遇見,在路心怯怯地盯你一眼,就逃開了。還記得前些時候貓叫春,現在卻凍死了。

秀蘭將牌抓在手裏,她再也不相信李布自吹自擂的牌技了。她要自己掌握,就像她掌握自己的命運一樣。事實上,這些年來她掌握得不錯,她的木匠丈夫再有兩三天的工夫就要回來了,每到年根,趙木匠總要提前返鄉,他說他受不了擠車的滋味。那會兒,人多得要命,人被抬著走,半天不著地。秀蘭說,我們那鬼精呢,他哪年不提前?提前歸提前,隻要錢一分不少就行。事實上也的確如此,一年下來,趙木匠會如數將錢交給她,否則她不會讓他上身。她在家裏有一個半聾的婆婆,和一爿經營有方的小店。更為重要的是她的幾間空房還可以出租。她喜歡數錢的感覺,地球人都知道,這感覺就像做愛,很有快感。

牌局因為這隻貓而暫時中斷了,陳嵐用她那雙尖頭皮鞋撥弄著死貓的身體,像是要把它撥醒過來。

李布說,前天還看見它的,好像吃了什麼東西,一卡一卡的,走一路卡一路。

挖個坑把它埋了吧,怪可憐的啊!李緗對李布說。你去啊,這個事還不是你來?!

秀蘭婆婆在屋裏開始喊秀蘭,蘭啊,你快來啊,蘭,是不是又渥了?怎麼一屋子臭味啊。秀蘭把牌扔在桌子上,就進屋裏去了。然後就聽見哇的一聲,孩子大哭。哭什麼喪?再哭把你扔到雪窠裏去,像那隻貓一樣凍死了算。她的聲音很大,從窗格裏蹦出來,在櫃台玻璃台麵上彈跳著。

2

趙木匠正在洗一塊木料,所謂洗木料,實際上就是用刨子刨。自從回來後,他一直在小院子裏琢磨,誰也不知道他手上的木料的用場,包括秀蘭。秀蘭懶得理他,她照樣和幾個房客聊天,嗑瓜子,打牌。偶爾奶一下孩子,擦一下孩子屁股。早上陳嵐所在的小牙刷廠的人把陳嵐和湯媛叫走了,他們將年終聚餐,陳嵐告訴李緗她們可能還會得到分紅。她鼓動李緗早點到她的那家笑口白牙刷廠來,你不要死腦筋,吊在一棵樹上,她說。最後一句話其實是另有所指,陳嵐在一次去公共浴室的路上跟李布的女友曉晴說過,曉晴後來又在枕頭上告訴了李布。李布說,像李緗這樣的人,就應該有這個理想:做小老板娘。在秀蘭家的房客之間,此後這個幾乎不是一個什麼大不了的秘密了。包括伍淑娟。伍淑娟兩天前就離開回老家了,她屋子的鋪蓋卷起來,牆上有一麵小鏡子。每次過走廊,大家都能看見牆上圓圓的一塊白。

趙木匠在小院子裏叮叮當當地敲打著,就在這個時候,有一個年輕人走到了櫃台跟前,皮夾克衫閃著屋簷滴水的光亮,他操著外地口音。李布告訴他這裏沒有一個叫戴紅花的人。此人似乎還不死心,他想走進屋內看看,卻被趙木匠攔住,趙木匠有點不高興,用刨子敲了敲門框:不是說了嘛,沒這人!

年輕人悻悻地離開了,李緗盯著那人遠去的影子,說,這人好像在哪裏見過?可就是想不起來。李布催她出牌,你要不要?不要我就斃了!你的分呢?!李緗此後顯得三心二意,惹得秀蘭很是不快!下午三點鍾不到,牌局過早地結束了。李布歪在自己的床上看書,窗外的樹枝上有雪,他想寫點什麼。可是又找不到什麼好的句子。他第一次發現下午的時光是很難熬的。因為門敞開著,可以看見院子裏的趙木匠,以及堂屋裏坐著的那個聾婆婆。

聾婆婆像是一直在那兒坐著,豎著耳朵,一輩子沒有挪窩的樣子。

李緗在她的房間裏,兩天前她接到過一封電報後,就取消了回鄉過年的打算。至於電報的內容,誰也不知道,她沒有跟人講過。對於她的了解,隻限於她家在一個遙遠的山區,以及她經常做同樣的噩夢。她說,她幾乎被山壓得喘不過氣來。來到這個地方後,她就從沒有做過山從夢境裏壓過來的夢。她認為來對了地方,包括她繼續待在一口白小牙刷廠,她也認為是對的。這裏很多小牙刷廠,其實都是一些小牙刷作坊。

李布禮貌性地敲了敲門,問:想什麼呢?是不是想做小老板娘啊?李緗已經習慣了李布的揶揄。

你要死啊,怎麼不聲不響的啊?!把我嚇了一跳。她的水果刀差點兒碰到她的左手無名指。她在給自己刨蘋果,一天一個蘋果,美容。她也不知道是聽誰講的還是從什麼書報上看到的。

你和你女友不回家過年?李緗問李布。她的蘋果皮長長地垂下一條。李布告訴她,他今年將和女友回家過年,他將第一次麵對女友的家人。李緗笑了起來,她有一顆美麗的小虎牙。

你笑什麼?李布倚在門框上。他盯著那顆小虎牙上的糯米色的閃光。李緗不說,她開始啃蘋果。院子裏趙木匠大聲地問秀蘭,什麼時候養的貓?!他用斧頭叮叮兩聲敲了敲刨鐵。然後斜著眼瞄了瞄,又叮叮地敲了兩下。秀蘭說,我養什麼貓,我最討厭貓了。她站在門檻上說,這點她說的一點也不賴,有一次半夜貓叫春,她用掃帚和鞋子狠狠地砸過。秀蘭,打醬油。一聽見顧客的聲音,她的身影立即消失在一排貨架的側影裏。一隻白貓從他們門口伸了一下脖子,然後縮身轉頭走了。哪兒來的貓?在門口張望了好幾次了。院子裏的趙木匠開始刨木料,嘴裏嘰咕了一句,然後將身子前傾,幾乎伏在了一條紫紅色的長凳上。一條長長的刨花像是從他的身上落下。

3

李布說,你看,準是那花貓的家屬,拖家帶口的呢。那隻白貓的確看上去有了身孕,拖著滾圓的身子。它沿著牆邊移著四腿,就要靠近李緗的門口,停了下來,李緗注意到它先是伸頭向裏一看,然後抬起頭來。那標致的小臉上有一種慵懶,一種憂鬱。它還不知道自己做了寡婦呢。

師傅,你就不要攆它了,看它可憐兮兮的。李緗捏住手裏的蘋果核,她以女孩子特有的同情心懇求道。趙木匠停下手裏的動作,他手上的木料已經洗方了。關於無名花貓的死,他已經有所耳聞。至於它的死因,他同意他的聾母親的說法,那肯定是中毒了。臨午飯的時候,聾婆婆將那隻白貓留了下來,她給它盛來飯,還有魚湯。

看著白貓在院子白花花的陽光裏舔動著飯碗,在場的人無不歎息這貓跟人一般,也有命運多舛的時候。

李布的女友中午一直在單位吃飯,所以李布又要湊合一頓,好在沒有幾天就要放假了。雖然李布也多次想給自己掙足麵子,找個事情來做,有一段時間他一直在街上遊蕩,好多人都說他是真正的不學無術,遊手好閑,其實他是在找工作,那會兒他的眼睛就像一盞探照燈在街上掃來掃去。他要幹出一番大事業來給他們瞧瞧的這個想法一直沒有斷過。一個小木匠還投他白眼,真讓他心裏冒火。但是,暫時他得忍字為先了。

因此他盼望著往新年奔去的這段小日子盡快地結束,他們卷了鋪蓋,有滋有味地還鄉去。可是日子又偏偏慢得很,雖然聞見新年的氣味已經一絲一縷地從空氣裏,甚至牆縫裏滲透出來,在鼻尖上空化作嫋嫋的飯香。

不了,還是方便麵方便。李布端著來一桶方便麵,哼哧哼哧地吃著。這時候他才發現坐在飯桌邊上的李緗的目光,遊離不定,它忽而在碗碟上盤旋,忽而又飛上了屋頂,忽而又在他的手指上稍作停留,然後一直飛向了門口。她像是等待著什麼。

白貓已經不在院子裏,但是還能聽見它偶爾的叫聲。秀蘭在奶孩子,然後又打孩子,緊接著就是趙木匠嗬斥她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從各個房間裏滲透到院子的聲息全部平息了下來。小院子顯得很靜。突然,秀蘭開始哭了起來。她的哭聲一波一波地在放大。

聾婆婆依舊坐在堂屋裏,一言不發。秀蘭的房門關著,她的窗簾也出人意料地拉得嚴嚴實實。

怎麼回事啊,有話好好說啊,李緗隔著門說。李布站在門口,他眼睛緊緊地盯著屋簷下的那一個空瓦盆,仿佛那個空瓦盆會憑空地裂開似的。白貓從那邊的櫃台下悄然地走開了。它的身影給人依舊是一種沉重蹉跎的感覺。

李緗繼續拍門,你把門打開,有話好好說。秀蘭姐,到底怎麼了?

不關你的事!你走!趙木匠在屋子裏麵怒吼著,李緗隔著門縫依稀看得見那男人,拿著一根板條。李緗又拍了好一會兒門,就是不開。那個聾婆婆坐在堂屋的一條板凳上,巋然不動。

秀蘭的哭聲低了下去,她跪在地上雙肩抖動。臉別在一邊,看不見表情。李緗對李布說,男人總是這麼粗魯!說完,她就進了自己的屋子,並且也關上了自己的門。過了一會兒之後,李布也進了屋。他在關門的時候,聾婆婆正穿過天井,她向他看了一眼。那一眼,仿佛很具有穿透力,搞得李布竟然有點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