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幽山下,張元宗忽然回首仰望,目之所及,諸峰巍峨,險拔林立,薄霧縹緲其間,不見人影。諸人皆駐步望著他,了然他心中的悵惘,他踏破鐵鞋尋覓之人就在山上,可此時此刻那人並未現身,唯有白魔和玉無雙前來送行。
玉無雙柔聲道:“他這些年過得不痛快,心中鬱結難疏,希望你今後多來看看他。”張元宗奇於她的隨性寧靜,忍不住問道:“那麼你的心結呢?”玉無雙眸眼溫柔平淡,道:“他犯了錯,我原諒他。”
張元宗對素衣女子心生感激,張蘭亭這些年多虧有她寬容的陪伴。他下山帶走了純鈞,但是對於心中另一個心願,他從一開始就未抱過太大的希望。他說道:“我知道他不可能和你一起前往雲夢海,你們今後務必要小心。若得閑暇,我定會再上九幽。”
對他來說,此次已然不虛此行,非但拿到純鈞,而且初時兄弟之間目眥欲裂的怨恨,也在不知不覺間化為不痛不癢的冷淡。張蘭亭自那日留下純鈞,便再也沒有出現過,兄弟間殘留的隔閡隻能交給時間了。
臨別之際,白魔對巫千雪說道:“我曾承諾過不幹涉你的事,但教中弟子自始至終何曾視你為教外人,這天師的身份隻怕會伴隨你一生。”巫千雪陷入沉默之中,白魔所言乃是實情,她在山上時教眾尊崇的目光依舊沉凝在她的周圍,揮之不去。
白魔接著道:“玉教主故去四年,如今藥王也死了,當年與那件事相關的人都已不在,你也應該放下心結。”他又掃了一眼張元宗,道:“再說,新教主又有這樣的身份,你也不必同神教斷個幹淨,空掛個名頭也就是了,不會有人為難你。”
太一教主是張元宗的親兄弟,情形自然不同以往。無論她如何堅決劃清界限,都不可能磨滅所有太一教的印記。況且她心中的鬱結早已不是太一教,而是她還無法麵對的殘存的親人。白魔的勸解不無道理,巫千雪最後隻得點頭默應。
張元宗此時言道:“白魔兄,蓬萊非是土雞瓦狗,還請小心。倘若今後太一教遭遇強敵,盡管傳信於藏劍閣,小弟自當星夜兼程。”白魔淡淡道:“好。”張元宗笑道:“就此別過,後會有期。”白魔應道:“後會有期。”
三人擇陸路而行,滿眼春意愈濃,楚青岩是個歡脫的性子,一路上倒也不寂寞。過了半日光景,忽聽前方飄來斷斷續續吟詩的聲音,初入耳的是一句“五鬥解酲猶恨少,十分飛盞未嫌多。”此音由平穩沉厚轉而變得激揚清越,頗有些一舒胸臆的暢快。
三人不免存了好奇之心,腳下步伐加快,吟聲愈加清晰,似是滿山俱聞,鳥雀之鳴與之相和。不大會兒,便見前方道旁一棵大樹,樹上枝椏間斜臥著一人,新葉遮住了他過半的身形。他背朝著三人來的方向,腦袋被樹幹擋住,看不清麵容。
此人左手攥著一個細頸白瓷的酒壇,懸在半空,微微搖晃,吟詩的間隙提起酒壇喝上一口,俱是怡然自得之狀。三人暗暗吃驚,此處雖是大道,但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怎會有人在荒郊野嶺吟詩飲酒?
正在三人納悶之際,前方傳來一陣緊蹙的腳步聲,張元宗聽音便知來人雖眾,步履急卻不亂,迅而齊整,非是一群尋常人。須臾間,一行十來人井然有序地奔至樹下,他們團團圍住大樹,站位極嚴密謹慎,封鎖了樹上那人所有的去路,麵上的怒意隱而不發。
十幾人以青壯年為主,渾身風塵仆仆,想必經過長途跋涉,但他們個個呼吸平穩,氣息渾厚沉凝,顯然皆是武林高手。尤其是其中那位唯一的老者,顧盼之間精光爆射,窺一斑而見全豹,可見是位極其厲害的人物。
江湖每日都會出現這樣的場景,打殺紛爭永不休,張元宗三人不知就裏,於是止步靜觀其變。那些人自然看到了遠處的三人,卻視作不見,或是因為眼前之事緊要,或是不將三人放在心上,隻顧緊盯著樹上那人,似是怕他忽然生出翅膀飛上天去。
老者麵沉如水,犀利的目光審視著樹上那人,開口質問道:“閣下到底是誰?為何要行那梁上君子之事?”那人並不理睬於他,旁若無人地提起酒壇欲要再飲,樹下諸人見狀霎時臉色一變,齊齊喝道:“住口!”
那人依然充耳不聞,徑直咕嚕咕嚕猛灌了幾口。老者身旁的一位青年又是心疼又是憤怒道:“哪裏冒出來的毛賊,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偷東西偷到魚家的頭上!”那人似是不勝此處聒噪,右手狀若不耐煩地掏了掏耳朵。
老者較旁人清醒理智,他可不認為此人是一般的小毛賊,不然他們也不會追了一天一夜。即便此刻已是怒火中燒,但他聲音依舊平穩道:“我家掌門性命垂危,全靠這雪芝酒續命,還請閣下歸還此酒,魚家必有重謝!”
張元宗驚詫這些人竟是魚家的人,卻不知樹上那人是誰?而雪芝酒又是什麼緊要之物?巫千雪輕聲解釋道:“雪芝是靈芝當中的珍品,長於雪山深處,被稱為藥中純陽之物,所製藥酒對治療寒症有奇效。”
張元宗心思電轉,似乎從未聽聞魚家掌門身患什麼惡疾,不然以前魚清池也不會安然待在雲家,那麼他為何需要靠雪芝酒續命,他的寒症是因為病,還是傷?念在雲、魚兩家的親密關係,他今日隻怕不能袖手旁觀。
樹上那人終於開口說話,他垂著白瓷酒壇,慵懶的聲音飄飄忽忽,全是醉意,不似吟詩時的灑脫豪情。他行若無事道:“我不是給你們留下了一些酒嗎?”言語間流露出此舉已是對他們的恩賜一般。
老者勉強遏製住怒意,氣道:“我家掌門需要每日飲下此酒,閣下留下的不過是三日的量。沒了雪芝酒,掌門危在旦夕,你可知你闖下了什麼禍!如果掌門因此有個三長兩短,魚家定不會放過你!”
那人隨即輕笑出聲,散漫道:“雪芝酒救不了你家掌門的性命,如此好酒又何必浪費在他身上。我奉勸你一句,有時間同我在此廢話,還不如抓緊找個好大夫,興許還能救他一命。”他偷了別人家珍藏的藥酒,卻還說起風涼話來,早已激怒了魚家眾人。
老者身旁的青年早已按捺不住,竊以為偷酒賊不過是輕功不錯,何至於讓他們如此隱忍。他縱身拔劍,身如蒼鷹淩雲,出劍行雲流水,雪亮的劍尖化作一點寒星。樹葉受劍上殺氣所激,發出輕微簌簌的聲響,可見他在劍道上的造詣頗為高明。
樹上那人無動於衷,斜臥著沒有絲毫挪動的意思,眼見著劍尖已然刺入尺許的範圍內,似是下一刻便要見血。突然之間,那人不疾不徐地提起酒壇,欲要再飲。他掌握的時機極妙,酒壇恰恰擋在劍尖和他之間。
樹下諸人齊齊變色,老者急忙喝道:“住手!”半空中的青年也是驚惶之極,雪芝酒事關重大,若是因此毀在他的手上,必是百死莫恕。他隱約瞧見枝葉間露出一縷戲謔的目光,暗道好個奸詐的偷酒賊!
青年即時倉皇撤劍,內息倒灌經脈,渾身氣血紊亂,衝撞五髒六腑,疼痛撕心裂肺,整個人狼狽落地。倉促間收劍,運劍之勢逆轉,積蓄之力崩散,可謂對身體傷害極大。青年落地踉蹌後退幾步,險些握不住手中之劍。
張元宗此刻已知來龍去脈,樹上那人盜走魚家掌門續命之酒,引得魚家子弟追剿。他不知如何評判那人行徑,即便嗜酒如斯,也不至於盜走別人救命之物,觀其形容瀟灑不拘,倒不似大奸大惡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