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周立奇的案子正式開庭。

進入法庭之後,周立奇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他忘記了那個腎移植死者的姓名。又一想,也不是忘記,一開始就沒有記住過。再一想,到外院做過的那些手術,他幾乎連一個名字都記不住。

太匆忙了,雖然每次手術前也和病人見麵,但總是感到身後像是被什麼東西催著。每到一地,到了就做,做了就走,根本沒有時間和病人交談。即便是有簡短的交談,也是針對病情的一問一答,病曆本上病人的名字隻是個符號而已,如同工廠裏的產品型號。在做這一切時,又總是自信地認為自己的技術沒問題,一切都在自己的預料之中,不可能發生意外。

前天看了以劉先達的名字簽署的那份醫療鑒定書,周立奇被那幾行字的鑒定結果驚得目瞪口呆。

和周立奇一起坐在被告席上的是和佳醫院的朱院長。本來把一切責任都往周立奇身上推的朱院長看了鑒定結果後,情緒一直很消沉。朱院長的旁邊坐著個他請來的男律師。

對麵原告那邊坐著三個人,分別是死者的妻子、兒子和一位正低頭翻看卷宗的女律師。

法官宣布開庭,先讓原告代理人陳述死者死亡過程。出示完病曆等一係列證據後,又讓被告及其代理人發言,與原告進行法庭答辯。

在這兩個環節中,周立奇都沉默不語,每次都拒絕發言。朱院長時有辯解,但言辭含混支吾,聽上去沒有實質意義。

與以往醫療事故庭審現場不同,院方沒有主動申請宣讀鑒定結果。申請宣讀鑒定結果的是被告請來的那位女律師。

周立奇從女律師的宣讀中終於知道了死者的名字叫馬明山。

宣讀完冗長的委托事項、爭議要點、診治概要以及對鑒定過程的說明等四個問題後,終於進入到實質性的鑒定結果。

女律師讀道:……第五,鑒定分析意見:1.患者馬明山因‘慢性尿毒症、腎功能衰竭’住二級私立和佳醫院行親屬間同種異體腎移植術,有手術適應症。

“2.患者接受腎移植術當日及次日,腎功能有所改善,有排尿。但第三天後便高燒不止,尿少,直至後來死亡。經鑒定,患者死於術後肺部感染並發症。手術區域感染病灶明顯,檢測出革蘭士陰性杆菌、革蘭士陽性杆菌以及大腸杆菌。屍檢證實,腎移植手術本身沒有明顯失誤。另據病曆記錄,術後相關治療醫囑及護理也無明顯失誤。但患者術後所用抗菌素均為假冒產品,經檢測,不符合同類藥品國家規定標準,沒有起到抗炎殺菌作用。另據對院方負責手術器械消毒的供應室消毒設備進行檢測,其消毒設備不符合國家同類產品現有標準,使用設備為外院淘汰的陳舊設備。當患者出現明顯術後感染症狀後,醫方沒有及時發現問題,致使病人病情急劇惡化,最終導致病人死亡。故本病例醫方已構成醫療事故。第六,醫方在本病例診療過程中存在問題:1.使用假冒抗菌素,無法達到術後抗炎效果,導致感染,貽誤病情。2.設備老化,致使手術器械消毒不嚴格,成為感染傳播渠道。3.手術醫生為臨時外請醫生,術後沒有查房及時發現問題,住院主治醫生觀察病情不準確,沒有做出及時有效治療,致使病情延誤。第七,鑒定結果:根據《醫療事故處理條例》第二條規定,本次鑒定病例屬於一級甲等醫療事故,醫方負全部責任。省醫學會。2005年2月28日。”

沒有當庭宣判,法官宣布擇日再判。

就在法官剛宣布完休庭時,死者妻兒和旁聽席上的死者其他家屬一齊哭鬧起來。

死者的妻子哭道:“明山,我到哪裏才能找到你?”

而死者的兒子則哭著說:“爸,我想你。”

幾個旁聽席上的死者家屬帶著仇恨和惱怒向朱院長圍攏過去。

“你有什麼資格開醫院?草菅人命!”

“看你那樣,像個醫生嗎?簡直是個屠夫!”

“殺人犯!你就是個殺人犯!”

“揍他!揍他一頓!”

“揍死他!”

朱院長還在羈押之中,兩個刑警迅速衝過去,擋開那些死者親屬,把他帶出法庭。

發生這陣騷亂時,周立奇一直坐在被告席上一動不動。他像是沉浸到某種情境裏,眼前的喧鬧場麵仿佛全然與他無關。

周立奇還在想著那份鑒定結果。難道這是真實的嗎?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抗生素是假的,供應室使用的是淘汰設備,而自己竟然會去那樣的醫院做手術?自己為什麼要去那裏?為了錢,五萬塊錢!錢真就那麼重要嗎?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麼看重錢的?女兒要出國?陶婕要買房買車?可到頭來他又得到了什麼?女兒殘了,他栽了,家毀了,一切都完了。

假如這一切都沒發生該有多好。一家人過著平淡的日子,衣食無憂,幸福恬淡。自己當初為什麼就會出去走穴呢?除了為了錢,還為了賭氣,沒當上省外科學會會長和大外科主任的一種賭氣。除了為錢,還有為名。名和利真的就那麼重要嗎?

周立奇的腦海裏,又有一排排的腎的長龍湧過。自己隻是個醫生,把各種各樣的病腎修理好才是自己的本分。不知不覺間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就偏離了這個軌道呢?這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周主任,走吧。”劉先達站在周立奇身邊說。

周立奇像是一下醒過來。他看到,眼前除了站著自己的妻子陶婕外,還站著醫院裏的許多同事。有劉先達、村鈺、梅山,醫務部韓主任竟然也來了。

韓主任說:“走吧,吃一塹,長一智。”

周立奇站起身時,猛然間看到在法庭門口站著的毛小妹。毛小妹隻是和周立奇對視了一下目光,就轉身離去。

劉先達也看到了毛小妹,他湊近周立奇耳邊小聲說:“是這個何小姐給我們鑒定小組提的建議,讓我們格外關注和佳醫院的用藥渠道。”

一個星期後,法院做出宣判:和佳醫院賠付死者馬明山死亡賠償金、喪葬費、精神補償金等共計人民幣78萬元。

衛生醫療部門撤銷和佳醫院行醫資格。

對周立奇法院沒有做出文字判決。

早在判決之前,周立奇就已經把當初馬明山家屬給的那五萬塊錢的手術費退給家屬。周立奇知道馬明山家屬缺的不是錢,但那錢一天不退,他就一天不能心安。

周立奇是到馬明山家裏把錢退回去的。那天,馬明山空蕩蕩的大房子裏,隻有馬明山的妻子一個人在家。

當周立奇把那五萬塊錢放在茶幾上時,馬明山的妻子並沒有看他一眼。她正對著客廳裏丈夫的靈位,還在說著法庭上說的那句話:“明山,告訴我到哪裏才能找到你?”